那一天,雾很大,大到近处的人都看不清。快12点时,雾气散去,阳光四射,那座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时,大家愣住了。周围都是一起采访的文艺界朋友,便热切地议论起来,这里还可以看到一座这么大的山呀。
那天的活动,是市文联的一次老厂区采风,好多年前,她是从那些老厂区中其中一家大厂考到市里的单位。那座山出现前,一帮文人簇拥到已经废弃的工厂办公室的楼顶合影,雾气就是在大家讨论各种拍照姿势时突然散尽的。
明明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山,她却觉得这山很熟悉,百思不得其解。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有眼力好的,发现那座山上依稀有坟堆。
从厂区出来,走到正马路上,从小到大,这条马路她无数次地经过,但站在马路上,无论她怎么看,也看不到那座山。她试图从侧面某个地方找条路上山,弯弯绕绕,皆是钢筋水泥的建筑,怎么也找不到进山的路。
夜里,她从不做梦,那座山却无缘无故地入梦来,先是带着雾气,雾气散开后一片晴朗,绿意盎然,异常清晰,触手可及。
周末从河西去父母家,关于那座山,她想问问父亲,父亲20世纪60年代末就到了这座城市。几十年过去了,虽然小城日新月异,但父亲对他们所居住的城市北边的变迁了如指掌。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的日子,她无数次无端端地想到那座山,每想一次,就多一些画面,小时候父亲带她去过,还不是一次两次,但,只有自己在四处走动,父亲在做什么?周围有其他人吗?在做什么?完全没有印象。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回娘家又回到自己家,她想问,终是没有问出口。
又过了一段日子,母亲突然离世。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夜色很沉,周围静得出奇。她从前几天的忙乱中第一次静下来,开始想母亲的一些事,不留神中又想到了那座山,这一次,她想起来了:那座山上应该葬着小哥。她记起的那些片断,就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小哥坟上的场景。
很小的时候,她是有两个哥哥的。初中时,母亲跟她提过一次小哥,仅此一次,说是小哥在她3岁的时候因意外去世,母亲拿出他们一家五口和奶奶一起在韶山的合影,照片上的小小少年圆圆的脸,一脸懵懂,而她对这个少年完全没有印象。母亲说,你小哥可聪明了。唉,你别跟你爸提这些,说了,他会伤心,家里就只这一张照片有你小哥了。
母亲去世后,她很想跟父亲说说小哥,想去那座山上,找找小小少年的坟,告诉他,妈妈来找他了,不知道他们遇上了没有。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母亲和父亲在一起60年,一直吵吵闹闹,却是彼此的支撑。父亲沉浸在母亲离去的巨大痛苦中,却佯装没事,她和大哥轮流住到家里,感觉根本进不到他的心里去安慰他,更遑论其他。
某天,因为当年居住的地方成了广场,她从公交车站一路走回家,广场上热闹非凡,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一个个变老了,让她很是感慨。回家和父亲聊天时,便说起了那些住过的房子。父亲聊到了他们到这座工厂后曾经住过的几个家,这一次,他提到了小哥。当年小哥出事后,因为父亲在外面出差,母亲在他的朋友们的帮助下,带着其他两个孩子迅速搬离了当时的家。她问,为什么要着急搬家?父亲回答,住在老地方,睹物思人,你妈妈怎么受得了!这次她才知道,因为搬家事件,父亲出差回来后,受了处分。从小到大,她只知道父亲是了不起的人,她进厂的时候,提起父亲,工人师傅都赞不绝口。
父亲在聊这些的时候,她又一次想到那座山,很想跟父亲证实一下,小哥是不是葬上那边,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去看拜祭一下他?但当下,父亲回忆着曾经,那眼眶中微含的泪水,让她再一次忍住了询问。她想,日子还很长,她的奶奶高寿至94岁,父亲活到100岁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等父亲平静了,再问他也行,反正山在那,小哥也就在那。
又是几个月过去,当她觉得父亲应该从痛苦中走出来的时候,一个凌晨,父亲离世,比母亲的离世更突然更短,短到没有任何征兆。她在父亲离世后,很长时间夜不能寐,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团黑,如墨一般泼过来,让她不得不睁眼到天明。
那段日子,她和大哥试着找过那座山,并没有找到。
雨季将歇的时候,她和大哥把父母送回老家。几十年前,母亲随军离开了家乡,本以为异乡即故乡,父亲也替他们自己找好了归宿。但父亲在母亲逝去后的几个月里,一再地提到是自己把她从乡下带出来,希望有生之年把她送回去。由此,父亲的骨灰在家中放了几个月之久后,他们兄妹带着父母一起回到了二人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从高楼大厦一路前行,路越来越窄,坡越来越陡,远处是黛青色的山,绵延起伏,近处杂草丛生。草丛中隐着一座座的墓碑,她的父母在其中。离开时,只走出短短的几百米,再回头,坟茔就看不清楚了。
她站了一会,看远山上那团飘浮的云,一会儿一个样,少年时代写作文,会有巧思妙想形容一番,而今,她也年过半百,便只是看云。这座山上的云应该会飘过那座山吧,相隔上百公里,云是可以到的吧,那么,小哥和父母也是可以遇上吧,那样的话,还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