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女娃!”父亲又叫我起床赶海了。
那急切、短促的叫声总能让我从梦中醒来。于是,关于父亲与海的点点滴滴便从我记忆的长河里汩汩流出……
父亲年轻时只留下一张相片,从这张唯一的相片看,父亲是个瘦高的英俊青年,即使表情显得有点拘谨,但生得浓眉大眼,不失清朗之气。父亲出生在一个有山有水名叫关村的地方。村旁有一条河流过,河通大海,可像大海般潮起潮落。潮落时,村里人可在河里捕鱼捉虾,作为一天的伙食。因此,父亲自小就是一个游泳、捕鱼的高手。
九岁时,父亲失去了双亲,一开始,他与唯一的哥哥靠着这条河为生。后来实在无法生存下去,哥哥只得外出谋生,年小的父亲就去投靠嫁在埠场对岸村的二姐。可是二姐有许多孩子,在那艰难的岁月,他没有能力多养一个小弟。父亲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独自凫水游过对岸河,又投靠嫁到平冈沙头垅的五姐。从此,父亲就结下了和大海的缘分。因为沙头垅的南面就是海,除了农忙时节,父亲差不多每天都要赶海,捕鱼捉虾养活自己和亲人。特别是和母亲结婚后,父亲成了沙头垅蔡屋村的上门女婿,就更离不开大海了。
但父亲不是渔民,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蔡屋村就建在海堤边的小土丘上,世代以务农为生,打鱼只是副业。村子的北面有一条北位河静静地流过;西边有一条比村庄还高的公路,连接海陵大堤;东南面则是大海,被一条比公路还高的海堤护着。夏天,北位河长满荷花,芳香遍野,赶海回来的人都在河边拾掇干净,再潜到河里挖一两截藕茎边嚼边往家里走。冬天,北位河的水干枯了,全村老少就打着赤膊到河里挖莲藕,个个都成了泥人,但晚饭时,那满村的藕香让人乐此不疲。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是小村里的队长。小村只有十多户人家,大家同一个姓,都以叔伯相称。听村里人说,上一任队长是曾祖父,每天,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叫醒大家,比公鸡啼鸣还早,也总是第一个下到地里干活。但小时候,我记忆最深刻的却是曾祖父坐在“天井”编织各种竹器,比如竹箩、畚箕等农具。曾祖父瘦瘦的,留着小胡子,个子不高,却精神矍铄。那个农闲时,穿着黑布衣服坐在天井里,有条不紊地编织着农具的老人,让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曾是叔伯口中叱咤风云的队长。他只是个慈祥的老人,是我和小伙伴们闹纠纷时最适合的倾诉对象。尽管我向他“伸冤”时,他头也不抬,手也不停,只是说:“是吗?他打了你?好!等一下我帮你教训他。”而且我也从没见他帮我“教训”过谁,却神奇般安慰了受了委屈的我。因为,每次听完曾祖父的话后,我又蹦蹦跳跳地出去找“打过我”的小伙伴玩去了。父亲应该是很好地继承了曾祖父的优点。当曾祖父不幸患病离开我们之后,村里人就很少提起他了,开始夸父亲能干。因为父亲总是会带领大家按时做好春耕、秋收工作,也总是第一个按时、按质、按量缴交公购粮。当其他村子的人还以白粥度日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人却可以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似乎与我无关,因为父母忙得昏天黑地的那个年代,我只会牵着弟妹的小手紧跟在抱着小弟的曾祖母后面,到村口的晒谷场等他们回家。
水泥做的晒谷场经过一天夏日阳光的暴晒,天黑了还是温热的。但因为四周较为空旷,晚风一阵阵吹过,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而且,它就在村口,每家的亲人干活回来都从这里经过。因此,一到晚上,大人们干活干到月亮爬上来了还不见回家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便齐聚在晒谷场上,以家为单位,铺上草席,或坐或躺的,在上面唱着古老的儿歌等各自的家人回来。凉风习习,月色朦胧,晒谷场上此起彼伏的儿歌让最渴望见到母亲的婴孩都安静下来。
曾祖母有许多儿歌,总是唱不完。作为她最得意的弟子,我也仅仅学会了十多首就长大了。记得曾祖母经常教我们唱的一首是月亮的歌,开头是这样的:月亮里头一个人,着领红衫伴白裙,想吃桃子栽桃树,朝朝担水定头根……当时不明白曾祖母为什么总是让我们唱这首儿歌,长大了才明白歌词的含义,曾祖母其实是通过儿歌教育我们做人要勤劳,读书要勤奋,才能创造幸福的生活。
父亲无疑就是最勤劳的人,他也要我成为勤劳的人。农忙时节,繁重的农活我们小孩帮不上忙;农闲日子,父亲一有机会就会带我出海“淘宝”。家乡的海很特别。它沙少泥多,一脚踩下去,泥巴没到小腿,所以每次出海都挺累人的。但海里有许多宝贝,不要说海边茂密的红树林里那许多海鸟蛋和“泥虫”,也不要说那可爱有趣的跳跳鱼和小蟹,单是那各种海螺以及鱼虾就多得一年四季都淘不完。
春天,父亲带我去扒“米头螺”。米头螺,顾名思义就是米粒大小的海螺,它的壳很薄,肉却很饱满。当严寒还未退尽 ,米头螺就遍布西南的海面,我们趁退潮时出海两三个小时就可满载而归。
夏天,父亲带我出海捕鱼。父亲有大小不一的许多渔网,他总能根据需要选择合适的,然后把网撒到鱼多的地方,我就负责去网里捡鱼。一条条活蹦乱跳、银白色的鱼要想逃出我的手掌是很难的,因为它已经被网紧紧地缚住了,只能动不能逃。这时,我就和父亲比赛,看谁捡的鱼多,淹没到大腿的海水就在我来回奔跑中唱着悦耳的歌。当父女俩凯旋时,父亲总是问我累不累,然后就夸我厉害。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在父亲的指导下,已掌握不少捉鱼的技巧,有时和村里的小伙伴出海,自己也能捕到很多鱼。父亲的生活离不开海,我们家餐桌上的美食就全靠他。我的生活也离不开海,大海有父女俩同甘共苦的足迹,更有我童年的乐趣。
秋冬两季,父亲常带我夜间出海,有时捉鱼,有时耙蛤蜊。每当我还沉浸在梦乡,父亲就叫醒我:“女娃!女娃!”这短促的叫声听多了,常常父亲只叫一声,我就可翻身起床,摸黑穿好衣服,乘着月色,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海。只有当双脚泡到冰冷的海水里,我才完全清醒过来。抬头望望仿佛近在咫尺的月亮和云块,有时候黑色的云块快速移动,四周的景物则模糊不清,似有无数不明物体向我奔来,呼呼的海风从耳边刮过,似乎又把一切吹走了。海里水草的影子常常被我当成水蛇,唯有心惊肉跳地紧挨着父亲行走。如果耙蛤蜊,往往是在冬天,天气很冷,但要走很长的路。我们几乎是沿着海堤摸黑向东走,一直走到身体微微发热,才能走到出海口,然后跨过两条海沟,到达一片沙地。一到目的地,父亲拿出工具迅速地操作起来,我则用小脚踩海沙,一踩到硬的、滑滑的蛤蜊,马上捡起来。我们动作必须麻利,因为很快会涨潮。一旦潮水涨起来,过海沟就很危险,经常会有动作缓慢的人被潮水夺去了生命……总之,夜间出海让我胆颤心惊,每一次只有和父亲踏着曙光往回走时,收获的快乐和满足才把我的恐惧一扫而光。
就这样跟在父亲的身后,我历经了十多个寒暑,看过无数次的潮涨潮落。长大后的我,因为读书、工作不得不远离父亲,远离大海。但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想起父亲,就一定会想到海。父亲与海似乎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父亲与我一起赶海的日子也似乎成了一条长长的海岸线,随着我成长的足迹不断延伸,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总在我的梦中回响。
如今,父亲和母亲跟儿子在城市里安享晚年。但我相信:在海里浸泡过漫长岁月养大了五个儿女的父亲,曾经带领乡亲们一起创造了美好幸福生活的父亲,依然对海有着热切的渴望,就像梦里他那急切呼唤我醒来的声音一样。
“女娃!女娃!”你听,父亲又在唤我起来赶海了……
蔡德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