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下着连绵的雨,响着近年少见的暴雷。母亲收工回来说,我们园子里大的那棵李子树,被狂风连根掀起了,好可惜啊,树上结满了李子,等吃完这一季才倒都好啊。
父亲说,树倒了就砍掉吧。
我和弟弟不肯,仔细询问了情况,觉着既然是连根吹倒的,能不能想办法拉起来拯救它。
母亲说,树太大了,合我们全家之力也拉不起来,除非叫挖掘机,但是那条小路挖掘机进不去。
就这样,这一棵种了22年的李子树,被父亲连根砍掉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回去看一眼它的残骸。
它在的时候,如空气一般,我没担心过它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命运,没特意去看一下它和结在树上的果实。直到失去,才敲打了心房,忽感可惜。
这棵李子树,是我亲手种下的。那是1997年的事了。
老村坐落在半山腰上,村中及周边种着很多李子树,那的李子出了名的好吃。一到春天,白色的李子花开,摇曳在紧密的房屋瓦舍之间,若恰有炊烟袅袅升起,更是绝妙,远远望去便是一幅绝美的乡村风景画。
年少时的我每次去二里开外的学校上学,快到学校时,我都会爬上一个半坡,回头看看那幅画面。那时的我很活泼,喜爱打闹,和同学追逐奔跑,动如脱兔,却总在半坡的这个位置,静下心来,回头去看身后的景致。这成了我对家乡的一帧深刻回忆。虽然我是在新村长大,却对一桥之隔的老村念念不忘。我觉得老村更柔情,更乡土,更水墨。
更重要的是,新村没有李子树。
到李子收获的季节,老村的叔伯婶娘们开始挑着一筐一筐的李子到县城售卖,他们的餐桌上,也摆上一篮篮果心泛黄的李子,软中带脆,甜中带酸,羡煞我们新村的娃仔们。
后来我和老村的阿代成了很好的玩伴,一到李子成熟的季节,她就会给我带好吃的李子。对于那个缺少物资、连吃饭都稍成问题的年代,一袋李果,成了我味蕾忘之不去的甜蜜回忆。
相比于果实本身,我更想种一棵能长果实的李树,这样,我就可以年复一年地吃自己种出来的李子了。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想到了“授我以鱼,不如授我以渔”的道理。
我央求阿代在来年春天的时候,挖一棵她家的李子果苗送我。春天到的时候,她真的挖了两棵树苗来。那天早晨下着细雨,村头三奶奶的瓦房飘出一缕缕炊烟,我特别开心,一个人拎着两棵树苗,扛着把锄头到园子里,然后挖了两个大坑,把树苗种下去。
我不晓得该怎么种,不晓得坑够不够深,不晓得树根能不能汲取地下的水分茁壮成长。只知道,在那个清晨,我没有把握,却还是用心地摸索着,相信我能种活它们。
亲手种下一棵树,对于少女时期的我而言,是一种特别浪漫的期待。好像我做了多么厉害的一件大事,培育了一个未来可以福及后代的生命一样。
母亲说,我不应该选择在那样的雨天去种树,因为泥土太紧实了,树根难以呼吸,而且雨水太多,容易坏根。
在各种担心中,李子树竟然存活了下来。后来我就到县城求学了,也很少再到园子里去。
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母亲说,李子树长李子了。第一年结的果实不多,因为不施肥,果子长得不大个。村里的小孩总是太调皮,还没熟透就被偷完了,地也被踩得紧实。
母亲说,种了这么多年,自己都还没吃到呢,真是一群坏小孩啊。母亲说的时候,丝毫没有怪罪的语气。谁的童年不顽皮呢?虽然还没尝到它的味道,但我们谁也没想过要砍掉它们。种一棵树,然后等它慢慢长大,它若能回馈以果实,我们就享受它,它若不能,那它也为在园子里干活的母亲遮挡了烈日。甚至,它给村里那些顽皮的孩子们,留了一份独特的儿时记忆。待他们长大,他们或许记不住那是谁家的园地,记不起是谁种的果树,但一定忘不掉那李子的酸甜和摘李时的欢欣,滋润丰满着自己的童年。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棵树,是一个生命。它会伫立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云卷云舒,听鸟叫虫鸣。它会冒出嫩绿的新芽,开出洁白的花朵,结出黄心的果实,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将灵魂缩于泥土之中以待来年。它点缀着园子,点亮着春天。
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留着它呢?
直到2019年它被一阵狂风掀倒了。我有些失落,怅然。这是我种的树呀,我都来不及和它做过多的交流。于是我在心里默默为它送行。朋友一场,我能做的,就是感谢它们。
感谢这棵树,让我真正尝到了“看着它长大”的乐趣。感谢这棵树,见证了我从少女的青涩到青年的朝气再到而立的成熟。一想到这个事情,这棵树就不仅仅是一棵树那么简单。它一直生长,也陪伴我成年,陪伴我渐渐老去,我们像一对老朋友。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我的孩子来到它的跟前,不必说话,光是看着树干的沧桑,就已感慨不已。能有什么,是让一棵自己亲手栽种的树,陪着自己在人间旅行一遭,来得更为诗意而紧密呢?
幸好,我还有一棵树,它于同一年一同被种下,只是长势不太好,细细小小的,狂风没有掀倒它。
我将用接下来的人生等着它长得更高更壮、开花结果,并且享用它的果实。
我猜它一定很乐意,因为我也是它在这个地球上的老朋友。
陈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