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见老钱。那时候的老钱还很年轻,我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见到他。我看见的他无非是两种状态:要不是坐着轮椅在我家楼下喝得醉醺醺的,要不就是对着他头发花白的老母亲大喊大叫。老旧单元楼的隔音不太好,父母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瑟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怕他突然发疯冲上来。
老钱的母亲,我们叫她钱姨。钱姨个子不高,常佝偻着身子,显得愈发矮小。听母亲说她丈夫得癌去世了,儿子又摔断了腿,才熬成这样子的。有一天放学,我参加校园活动很晚才回来。街边的路灯垂着脑袋,像是迟暮者坦然接受着世间的变换。灯光把树叶映得影影绰绰,攀上了我的脚,又落在了地面上。我走上单元楼时,见老钱家的门开着。
“毛娃,你爸妈走的时候说你把钥匙落家里了,先到姨家里坐坐,他们一会儿回来。”钱姨热情地拉着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茧子,硬硬的有些刺挠。我本身对他们家有些恐惧,连人都忘了叫,呆呆地坐着,过了半天才想起在书包翻找钥匙。确实没拿,我心虚地看了眼钱姨,有些脸红。
“哐当哐当”重物落地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钱姨匆匆帮我把电视打开,就去了卧室。可我哪有什么心思看电视,注意力全放在那个大门紧闭的卧室,心里有些害怕。
“别浪费时间了,根本没用!”“我就是个废人!你懂什么是废人吗!动不了了!走不了路了!一辈子都得人伺候!”“你滚!你滚出去!”……
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卧室里响起了钱姨的惊呼。我意识到事情不对,赶忙推门进去,钱姨倒在地下低声抽泣,老钱颤抖着双唇,满眼惊慌失措。我把钱姨扶起来,钱姨身形瘦弱动作缓慢,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昏黄的路灯。
我看向老钱,他当年其实才二十几岁,却面孔呆滞,显得疲惫不堪、软弱无力,轮椅上的身子坐得那么低,好像要陷进去一样。钱姨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他们家门的,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的家。那时只觉得莫名悲伤,后来读了《我与地坛》才得知,原来苦难能把人推到悬崖边缘,方发觉世人千万,人世百态。
那以后我似乎没有再听见老钱大喊大叫,反而常能在底下公园里见到他滚着轮椅“散步”,有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是和钱姨。没过多久,老钱搬了家。待我放学回来,妈妈往我手上塞了个针织的橘子挂件,说是钱姨送给我的,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老钱很抱歉,专门给我勾的。橘子里放着粉色的小纸条,上面写着“玻璃晴朗,橘子辉煌”八个字,字体劲道有力。
十五岁时,我们家也搬出了老旧小区,那张纸条早已不见了踪迹,针织橘子也黑乎乎的了,被母亲收进了老箱子里。后来听说,老钱做了书法老师,开了一个课外培训班,但钱姨却在老钱事业刚起步的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了,也许是她终于看到了儿子的改变吧,也没有遗憾了。
“轻拨小窗看春色,漏入人间一斜阳。”我轻轻合上书看向了外面的路灯,它们还是那样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看着世间变换。
前路漫漫亦灿灿,往事堪堪亦澜澜。人间美好,有清风徐徐,有时候哪怕人生破碎,也要有踏破荆棘的勇气,行走在荒凉中,抓住那点光亮不啻微茫,便可造炬成阳。
李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