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故乡的海,写过故乡的山与故乡的城,写过河流写过上河以北……近乡情怯,故园梦远,我始终不敢轻易写这片土地。
故园横亘在河流中游。年少时行走过河畔,惊起水草上的飞鸟,鱼潜河里。湛蓝的天澄澈的河,水天一色,从河边走过,我未曾想过,飞鸟和鱼原是不同的世界。行走在村落与河流之间,从此岸到彼岸可见船只往来。水清云淡,我行走在故乡雨露晨曦中、星光月影里。无忧的少年,只知道田园山野的世界,保存一份年少的天真,只愿大地永远这样和煦。
站在河流之上,看过日出日落,我读过农历十五夜的那弯圆月,读过金桂叶,只是不知道宫阙里的嫦娥怎么投奔到月里。听说月里桂树金黄的叶子落下一片在人间,解救那个上山打柴山穷水尽的人,这片金桂叶要什么变什么,孰料人心不足,叶子在盐里坏了根从此不从人愿,物物相生相克,再美好的事物毕竟不是万能,人不能一劳永逸。
少年守候在故园,盼望过节日到来,从二月初二龙抬头到五月扒龙舟,从七月十四“插秧”到中秋天台拜月,末季水稻收割过后,霜降立冬接踵而来,苦瓜荷兰豆有了收成也就近年了。一年四季,农事轮回,农人的梦想其实很简单,他们大都不想大富大贵,只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旧居门前拂过哗哗的松涛声,夜,一片寂静。一盏煤油灯,淡黄的灯光下,少年读书打发孤独。城镇边陲的村落夜里传来山上风吹竹声的萧瑟,低矮的院子只看到四角的天空,不知道外面熙熙攘攘的世界今夕是何年,亦不知世外繁华似锦。
我与祖母居住在一处,她买菜下厨,精湛的手艺我永远难忘。夏日里消暑,柴火炖藕汤,连着青丝甘之如饴,那份清香味多年挥散不尽。绿水青山,土地肥沃,自然可以种出好的瓜果,农家种植的南瓜永远金黄绚丽,馥郁芬芳,我没有忘记。花生煲菜脯香味浓郁,苦瓜弥漫着苦后甘甜,隔夜糯米饭让人怀念。乡居岁月里衣食住行没有太多讲究,只有简单,人与人见面只道一声:“你吃了吗?”一句乡村俗语,不必担心这话里有什么玄机,人与人交流是这么淳朴这么耿直这么单纯,随手拾来是朴实的台词。傍晚炊烟袅袅,天上白云飘飘,晚霞洒落在河边上空,乡村炊烟是这样白,夕阳这样红,清风离我是这么近,涉世里受人追逐的浮云离我是那么远。
乡村充斥生活琐事,充斥你来我往的喧哗,充斥妯娌之间的小小计较。
我携带书籍在楼上静读,暗自发誓以后走出一片天地。我反复抄写过鲁迅先生那首《自题小像》: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没有鲁迅远大的抱负,那诗却是我那时心境的写照。
一九九六年从乡下到城里读书,后来我漂泊在外,时隔多年重回故园,乡村旧颜换了新貌。
我在时过境迁中寻找故园。停留在少年时代的故园,历经风吹雨打没有修缮,早已没落,大门铁锈斑斑。后来的人,不知道这里原来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在岁月的长河里,这里有过人来人往。在这个院子里,有过夏夜的蝉鸣、深秋的宁静、冬日松风吹拂,我在此度过十四载悠长而荒芜的岁月。
昨日故园沧桑恍如一梦啊。老去的旧居,剩下一片清冷。没有人知道,故园的主人经历岁月的打磨,历经风雨,终也累倒在这里。那颗最亮的星沉了,许多年后,它依旧在我心里闪烁,任随时光流逝,它不会萎落,在午夜梦回时,它在我的眼里打转。祖母走完了她的一生,代表一个旧时代的结束。祖母在院子里叨过:“出门靠朋友”“对别人要好”,她以平实宽厚的一面教我待人接物,我永远怀念她,我不能再重建一座故园,家园的历史只能交给过去。
村前一块宅基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留下来的,那是父辈在村里最早建起的两栋小楼,后来因为农村建设铺设电路,拆了。而今,当年铺设的电路解除了,那块宅基地恢复了原状,门前浩瀚,前方可见延绵起伏的群山,有人说那是生长诗意的地方。这块土地空置许多年了,我不打算再回去建房了。思念故乡时,就回乡下转转,会会儿时的玩伴,叙聊一下各自生活趣事;或沿着河岸漫步,看流水咚咚流向远方,偶尔见到一些小鱼小虾在追逐浪花,仿似旧时相识;或停下脚步眺望对面朦胧远山,对着那云雾缭绕的一抹深绿黛绿陷入沉思,可惜我不是诗人,不然将生发出一行行树木一样的诗句,而每行诗里都滴淌着炊烟一样浓烈的乡愁……
傍晚时分,我再驱车回到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城市里。故园里的那一盏灯火,将永远跳闪在我生命的长河里,照亮我前行的路。想起故园,想起唐代孟浩然《南归阻雪》里一行句子:
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
十上耻还家,裴回守归路。
黄俊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