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杜牧的这首《江南春》里，春雨下得广阔且迷离，又传递出深邃的意蕴；数字当然是虚指，而寺庙肯定是沧桑的，明丽的底色之中，因雨的弥漫，历史的色彩就闪烁起来，无论读者和作者，都涌起了种种悠远的喟叹。
连绵的雨，常勾起人无尽的幽思，对于李后主而言，则是无比低沉的悲怆：“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雨下得不急不缓，词的基调却不轻，亡国之痛、囚徒之悲都来了，可谓情真意切，哀婉动人，而且，雨下得越久，凄苦就显得愈发沉重。
春雨是喜欢和“愁”结缘的。比如，秦观就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中主李璟也说“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再看李清照的一首《蝶恋花》，上阕是：“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柳眼梅腮”和“绿肥红瘦”一样都是奇句，很清丽。词是蕴藉妍婉之风格，而从情景考究，这又明显是思妇之作，面对“暖雨晴风”，易安居士无心观赏，一句“谁与共”，显露了被愁绪折磨的心思。
当然，诗人们借春雨来表达情感，又远比“愁”来得丰富。苏轼有首《新城道中》：“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春雨下了多日，天放晴了，春光是秀丽明媚的，诗意除了表达对自然的热爱，实际上也传递出对俗务的厌恶。张志和的《渔歌子》被传诵得广，其写江南水乡的春汛和渔父之悠闲特别有质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全词着色明丽，用语活泼，但写景只是表象，悠然脱俗，向往山水，专做闲云野鹤，这才是“底色”，也是真正的意趣。这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有相同的指向，且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禅”味。陆游年过花甲客居杭州，等待着被朝廷召见使用，写就了《临安春雨初霁》，其中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乃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佳句，把春之意境写得很浓很稠，而联系全诗来品读，它抒发的还是深深的落寞情怀。
春雨在古诗中，最多的时候，当然是乘着季节的复苏而来，背景也是勃勃的生机，所以总给人许多的喜悦。诗风一向沉郁顿挫的杜甫，写雨一向着笔不多，但写春雨，心底也常常有着欢喜的跃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看“诗圣”的《春夜喜雨》这四句，切雨又切春，顺畅得很，“喜”的心扉，既被雨激发浸润，又随雨飞扬洒脱。老杜在《水槛遣兴》中还有天然之妙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鱼的欢欣和燕子的轻盈都写得逼肖生动，实际上就是好心情的自然流露，那身心，应该是无拘无束的。
徐玑写有《新春喜雨》：“农家不厌一冬晴，岁事春来渐有形。昨夜新雷催好雨，蔬畦麦垅最先青。”这里，春的生机扑面而来，因雨所生之喜，亦不可阻挡。秦观在《好事近》一路踏歌：“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这种喜悦，当然是把胸膛灌得满满的了。唐庚有首《栖禅暮归书所见》：“春着湖烟腻，晴摇野水光。草青仍过雨，山紫更斜阳。”每一句都是独立的图画，每一句都离不开“雨”意，合在一起，当然是一幅美丽的暮景图了。全诗景物和感受是扣得特别紧的，又不露痕迹，轻倩的愉悦，闲适的野趣，都感染着人心。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志南和尚对春雨的描绘。诗人春日远足，借花的娇妍红晕写雨的柔软清丽，既凝练，又细腻，叫人十分惬意。其实，描摹春雨，又传达心扉，绝非易事，要做到自然、形象、传神且又工巧，必须有很深的“功夫”。王维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一个“浥”字用得颇有分寸。细雨拂尘而不湿路，恰到好处，透露出离别是深情的，但又并非黯然销魂，这是轻快而富于希望的情调。韩愈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一帧上佳的水墨画，用“酥”（奶油）来写雨的质地，又带出一抹青青之痕，可算摄尽了早春之魂。
秦观在《春日》中吟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其运思绵密，描摹灵妙，雨过初晴的画面特别精巧，有动有静，有情有姿，随意点染，参差错落。“落万丝”是全诗脉络，碧玉浮光状雨的姿态，全诗雨绵绵，情绵绵，百媚千娇。韦应物说过“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实际上，水急舟横是连在一起的。水到底有多急，可由“横”字展开去想象，但诗人恬淡的胸襟和忧伤的心境已款款流露。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也是神来之思：“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雨”奇在哪里，没说，但把西施搬出来了，一切就极好的了。这一个既空灵又贴切的妙喻，自然赞了西湖之美景，而雨之神韵，也尽在万千的联想之中。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是韦庄《菩萨蛮》中的名句，清新极了，又淡雅之至，因雨和水之意象，把江南之美写绝了。但整首词到底也染了忧伤，传达着漂泊难归的愁苦，同时也表明，江南春色尽可沉浸，但切不可耽迷。写春雨，孟浩然的《春晓》太有名，不得不提：“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全诗是悠远深厚的，独臻妙境，跳动着诗人的脉搏。风雨之中，诗人对春天是爱极而惜的，其实，惜也是爱。
春天在每个人的心中有着不同的风度和气质，大伙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又说“人勤春早”，春雨一到，春天就匆匆赶着路了。怎样让春驻心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和样式。还是朱熹说得颇有玄机：“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艾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