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间,校园前后的春笋齐刷刷地探出毛茸茸的头来。它们一根根地铆足了劲,伸展着虬须,亮亮地点缀着这个春天。
咦,这一根没动静,恐怕是“聋”了。颜老师幽幽地叹气。
春笋“聋”了,意味着生命的陨落。我不由得起了怜悯之心。
早几天,我跟颜老师说不想上学了。爸妈都在广东,我一个女孩子,既要帮奶奶放牛割猪草,又要带弟弟妹妹,没必要坐在教室里打瞌睡。颜老师有力地挥动左臂,说,千万别放弃,要相信自己的双手绝不比别人笨拙。
今天放学后,颜老师去了我家,说得奶奶直抹眼泪。星星点灯时分,我和奶奶送老师,途中就看见了那些尖尖的嫩笋。颜老师蹲下来,使劲拔出那根“聋”笋,脸上写满了疼爱。
画岭小学坐落在竹林掩映的群山之中。学校的墙壁是用黄泥巴掺石灰,再放一定比例的河卵石搅拌,一层一层夯紧筑牢,中间再铺一些篾条当钢筋的。学校的屋顶椽梁也全都是竹子做的。晴天,柔软的阳光透过竹棚缝隙,倾泻在我们13个孩子身上。颜老师教我们唱“辣妹子不怕辣”,稚嫩的童音飘荡在峰岭山坳。一旦下雨,教室便成了小溪,到处湿湿黏黏。颜老师抱一把伞朗读“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诗句。颜老师的伞是旧式布伞,左右垂下一大块,叮咚滴水。大家拣干净的课桌挤挨着,陶醉在琅琅“挂前川”声里,渴盼的眸子熠熠生辉。
颜老师年龄不大,三十多岁,看上去很秀气,白白净净。我第一天去报到,全校还只有三四个孩子。现在读四年级了,听村里人“老颜老颜”地喊,我突然发现,颜老师一夜之间变成白头翁了。
连续几天阴雨,总算放了晴,我磨蹭着走在最后。
颜老师锁上门,抬头看看天空,又沿校四周走了一圈,用肩头拱一拱撑墙的杉树是否紧凑,晃着膀子,才慢慢踱下山坡。
颜老师走远了,我才从角落里走出来,打算做一个陀螺。沿着土墙根,我尝试着移开撑墙的杉树,想找一根合适的杂木。此时,乌云笼罩了天空。
又下雨了!“噼呖啪啦”,来势凶猛。我急忙钻到学校屋檐下。紧接着一道闪电,像扯碎的裙子,反射出阴冷的光,令我心惊肉跳。
雨越来越大,天也愈来愈黑了。学校后面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隆轰隆”声,伴随着泥沙俱下的声响,整座山峰似乎都欲压下来……我好害怕。
又是一道亮光,刺眼地晃动。我欣喜若狂,站在面前的是颜老师!
颜老师全身湿透了,佝偻着腰蹲下来,反着双臂,箍紧吓呆了的我,往他背部上移,背着我迅捷地离开学校。不到两分钟,学校轰然倒塌。我刚才所站的位置,完全被沙石泥土覆盖了!匍匐在颜老师温热的背上,雨水、汗水拌泪水疯狂地灌进我口里……
秋季开学,我们搬进了新学校。颜老师左手攥一截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手”字。他的右衣袖空空荡荡。那年带领我们捡干柴,颜老师摔断了右臂。
刘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