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人人都有一个老家。
我的老家在乡土。乡土之上,有磁场,有电波,我在城市这一端,频频收到老家对我发出的信号。
老家的路对我发出信号。老家的路,是布满老家土地的血管,这些血管让大地变得柔软,让山河变得慈悲。老家的路,黄土里嵌入坚硬条石、浑圆石子,呈阶梯状,呈长蛇状,一座座山,一道道梁,一条条沟,就这样被路串起来。
我回老家去重走少年路,地气蒸腾,但那些路萎缩了,消瘦了,佝偻了,被杂草淹没了。我的脚印,覆盖在当年行走的脚印上,包浆沉淀处,是时间的痕迹,是生命的重量。
那天我坐在山梁上,看见一个人影晃动,他背着背篼,匍匐着身子走在山路上,首先冒出一个花白脑袋,然后我清清楚楚看见他蚯蚓般的青筋在一身瘦骨头上蠕动。老翁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我听到了他粗重的喘息声,我们都认出了彼此,相视一笑。往事顿时浮现。那年我12岁,小学刚毕业,也是这条山道上,眼前这个老翁,当年还是一个热心的中年男人,带着我和母亲去村里一户人家“提亲”。那户人家是村里“首富”,家有一辆运输货物的拖拉机,常常冒着黑色浓烟在乡村公路上“突突突”来来回回,驾驶拖拉机的秃顶男人,有一个智障女儿。我小时候木讷,可以几天不开一次口。母亲时时叹气,这个娃娃长大后,上哪里求一个饭碗哦。村子里的宋会计,也跟我母亲一样替我操心,有天他对我母亲说,我们村啊,40岁以上的单身汉有23个。无论如何,母亲不能让我长大后成为村子里的单身汉,于是,拖拉机手家的智障女儿,成为给我提亲的对象。在拖拉机手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埋头不说话。拖拉机手终于发话:“他们两个都不爱说话,今后不会吵架。”
在县城机关工作的父亲回家后,闻听此事,大怒,于是这件“娃娃亲”夭折了。晨霜中,父亲徒步去县城上班,他让我陪他走一段路,一路无言。分别时,父亲蹲下身子,突然抱住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娃娃,争口气啊,你好好读书,今后从这条路走出去,和我一样在县城求一碗饭吃。”
我从这条山道走到小镇工作,走到城市挣到了一个饭碗。到了城市,我还是时常回到这些山道上来。这些曲曲拐拐的山道,老家山民们托付了一辈子的路,生生死死的路,也结绳记事般铭刻着我对故土血脉的记忆。
老家的井对我发出信号。其实井是老家的眼睛,还有什么比老家的井眼,更深邃更明亮的呢?
老家的山梁大地上,高大的乔木,横卧的岩石,在地下源源不断汇聚着水,奔突着水,水布满在土地纵横交错的肌理中。一口井被乡人们掘出,让清冽冽的水,好比婴儿的眼睛突然睁开,整个乡村都生动明亮起来。
老家扛着镢头的侯大爷,额头汗津津的,他喜滋滋地说,又掘了一眼井。侯大爷快80岁的人了,还声音洪亮、宽额深眸,想来是一辈子喝着井水的缘故。井与人,在大地之中,如有缘之人一样,有一种气场之中的呼应,并相互灌溉。侯大爷一生挖了10多眼井,他凭肉眼看岩石上渗透出的水,凭大树树皮颜色,凭湿润土里一条活泼的蚯蚓拱土而出……侯大爷就凭这些一镢挖下去,果然,水汩汩涌出,一眼井,就这样睁开眼睛来到了村子里。一眼井,活脱脱就是村庄睁着的眼睛,它目睹了季节中多少雨雪雷电,目睹了村子里多少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老家的树对我发出信号。老家满山满岭的树,桃树、李树、梨树、柿子树、核桃树、皂荚树、梧桐树、松柏树、香椿树、槐树、麻柳树、苦楝树……这些树,总让我奇怪地感受到,它们的身子里储存保留着先辈乡民们的音容笑貌,在这些树的DNA里,流淌延续着当年种树人灌注的汗水血脉。
我爷爷28岁那年从江边村子拖家带口搬到现在这个村子,他望见光秃秃的山坡,就一直不停地种树,一棵、一棵、一棵,绵延成了小树林,到后来,成为漆黑如墨的林子。我爷爷生前就砍下他亲手栽下的杉树打制成棺木,夏天他就躺在堂屋中央那口笨重棺材里纳凉。爷爷去世那年村子里还在实行土葬,他躺在坟下棺木里长眠的地方,叔叔们又在那里栽上了树陪伴着爷爷。
老家的这些树,在城里深夜还常将我摇醒。这些乡民们种下的树,在树梢上,悬挂着我精神的罗盘,将我眺望老家群山大地的视线,永远地相系相连。
老家对我发出信号的,还有起伏如浪的庄稼、烟熏火燎的老房子、一条溪水奔腾的哗哗声、一头耕牛的哞哞叫声……
而我接到最强信号的,依然还是那些翻滚在大地上刨土求食的乡亲们。叫上一声“乡亲”,我的双足,在城市马路上触满了根须,它们从老家大地上蔓延而来。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