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住在这样的一幢房子里,它坐北朝南,前后都是好风景。南边是一所小学里美丽的操场,北边则是一个休闲度假中心——巴洛克风格的主体建筑和几幢散布于大草坪各处的别墅,让人仿佛置身于欧洲的某个地方。更为难得的是,我家客厅180度的弧形落地窗,把这异国情调的风景完全引入了室内。
每当夏季来临,所有的树,那些高大的水杉,那些柳树、香樟、广玉兰,还有一丛丛的竹子,都把枝叶伸展开来。绿色,就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墨,迅速地、毫无节制地洇化开来。绿色长驱直入,如潮水般涌进了我的家。屋子里面,那灯罩上,那家具的侧面,静卧着的茶壶,似乎都轻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我想象着自己安坐的身影,也被勾上了绿色的轮廓。绿色泛滥,如行云如洪流。而在绿色中掩映的度假村的那些巴洛克建筑,是多么的典雅、松弛而神秘。空气是香的,洋溢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它经常是夹杂在我屋子里点燃的沉香粉的香气中,隐约而低调。
在这样浓烈的夏天读书,或者写作,我会感觉到,我就是夏天的一部分。我就是那株最高大的香樟树的一根枝桠,我连着那片风景——我在云的映衬下招展,我用细碎的绿叶摇动蓝天,摇动风,摇动鸟鸣。与鸟翅的振动合拍,与蝴蝶粉翅的扇动合拍,与蜜蜂的舞蹈合拍。合着雨点歌唱,让阳光在叶面上跳跃,让星光在树叶的缝隙间滴落,让月儿像一枚发光的蛋一样落进鸟巢,让月光为树叶镀银,让太阳给万物镀金。
在短暂的春天,我感觉我的窗子外,是上演了一出稍纵即逝的爱情。它是激情燃烧的,是淋漓尽致的。每到周末,或者一些节日,度假村都会举行草坪婚礼。在这样的地方海誓山盟,确实是够浪漫的。即使音乐太过吵闹,即使婚礼主持油腔滑调有点低俗,但浪漫的情调,依然是任何人都能感觉到的。
自然界的爱情浪漫曲,以成片的迎春花和白玉兰奏响。由于当时各种大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就是柳树,也还只是刚刚吐出一些嫩黄的绿色,看上去仿佛是一笼青黄的烟。所以围绕着大草坪,迎春花仿佛是在进行狂欢。它们要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尽情开放。把自己点燃,不惜烧成灰烬。白玉兰,还有成片成片的紫玉兰,这些学名为“辛夷”的花儿,它们在一张叶子也没有的树上,绽放开来。它们开放开放,急切地开放,把花苞吐出来,将花瓣张开,毫不顾忌是否会将自己的精血消耗殆尽。这就是春天吧?春天就是这个样子吧?春天是四季中的芳华,因为短暂,所以放肆。它是对严冬的叛逆,是一场忘我的热恋,是大自然最具梦幻色彩的创造和挥霍。它是不需要观众的,它也不在乎世俗的评价。它是自由的、任性的,完全由身体里激流一样的血液造就。它是野性的爱,是不需要听众的歌唱,是把世界当着一个广阔舞台的表演。
秋天的深沉,则是没有喧哗的。除了几声偶然响起的犬吠,所有的声响,都仿佛是被过滤和屏蔽了。世界安静得令人清醒,让阅读变得清晰明亮,让思考和回忆,也变得辽远悠长了。一些在其他季节里读过的书,在秋天能读出另外的意味来。即使是一本在夏天读得恹恹欲睡的书,那似乎乏味的文字,到了秋天明净的窗口,竟也会读出许多的微妙和精彩。秋天是充满才华的季节,神性的季节。它本身就是一本耐人寻味的书吧,是以深沉含蓄的笔调写就。在这个季节里阅读,会想起最遥远的往事,那些逝去的人与事,会像清凉的风一样从窗外吹进来。亲切的越发亲切,痛与伤害,会得到平复与宽容。
窗子外的微风,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干燥和清新。天空比其他季节澄明,颜色也相对更蓝。蓝是秋天的底色,是天空的颜色,是宇宙无穷的颜色。它衬托了澄明,衬托了深情的诗歌,把云衬托得更白。
云推着云,在窗子外轰轰烈烈地过去。天空的舞台无边无际,它们恣肆洒脱,无拘无束。它们或浓或淡,或纤巧或庞大,从容地悬浮在半空,悄悄地移动,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暗暗地变化,让人难以察觉。我如果是个孩子,就会把它们看成奔马,看成羊群,看成鼠牛虎免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或者看成山,看成岛,看成房子或巨浪,看成英雄和美女。呵呵不要不要,还是不要吧!我从来都不喜欢将自然的山水木石往具象处联想。它们的美,不应该是具象之美,而是如赏石如书法,是造型线条之美,是虚实轻重之美,是顾盼娉婷,是动静有度,是欲言又止,是依稀仿佛。云就是云,它就是这个样子。它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它无需像任何东西。它就是它自己。它是多变的,不确定的。它们的变化既在情理之中,又常常出人意料。它们的丰富,让秋季更丰富。它们的妖娆,让秋季也妖娆。它们是读不够、读不厌,也读不完的。它们有无穷无尽的能量,有无限的创造力。它们既沉静又调皮,既伟岸又妩媚。它们是孩子,是绅士,是淑女,是浪人,是百变女郎,是归隐田园的名士。
整排落地的大窗子,被天空和白云挤满。它们是知道有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饶有兴致不厌其烦地看它们吗?云为悦己者容,它们越发地百媚千娇了!它们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忽又漫不经心雍容矜持。它们一刻不停地向一个方向而去,却始终走不出我的视野。它们仿佛飘然而去,其实顾盼眷恋。
一年四季,在窗外与我相伴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鸟。栖在穿天水杉最高处的,常常是喜鹊。还有一边飞一边喳喳叫着的黄雀。野鸽子咕咕的叫声,经常从远处传来。成群结队的鸽子,总是在广阔的天空上盘旋。它们呼啦啦地掠过,有一只会偶尔停歇到我的窗台上。它优雅地将脑袋歪来歪去,眼睛明亮。然而我每次将一撮米饭放到窗台上,希望能有鸽子前来享用,却从未有一只鸽子领受过我的好意。它们飞来飞去,窗台上的米饭,一粒都不会少,最终又变得像米粒那么细小和坚硬。所有的鸟,都只是在窗外广阔的空中飞来飞去,像风一样舞蹈,画出一道道纯粹的浪漫。
窗外的风景是看不够的,诗意的居住让人内心充实,让我时刻感受到生之欢愉。
(作者简介:荆歌,苏州人。文坛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作小说家之一。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发表多部少儿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