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文人的印象中,巷似乎是一个诗意盎然的所在,陆游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王维有“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刘禹锡也恰逢夕阳西斜、在野草花盛开的朱雀桥边邂逅了乌衣巷,而戴望舒则是盼望在悠长寂寥的雨巷逢着一个打着油纸伞结着丁香愁怨的美丽姑娘……
我的故乡有一条南北走向的石板巷,由磴上到禾场,正好从村子中心地带穿过。它不像文人墨客笔下描绘的那样富有诗情画意,它太普通,丝毫也不起眼,却一直楔入我的灵魂深处,是我的一道精神的长巷,是我的怀乡之根,恋乡之蕊。这条石板巷五六十米长,两三米宽,由青色石板一块接一块铺就,两边是相连接的房屋,砖墙夹峙成石板巷,石头因为经历过风霜雨雪的侵袭,经历过无数脚板的踩踏,而变得光溜溜的,散发着独特的韵致。雨天,石板反着光,雨后能见月,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湿漉漉的石板冒着热气。巷子下面是一道暗渠,每到下雨天时,里屋天井的水都流入暗渠,雨量很大时,暗渠溢出了石板,石板巷就成了水巷,童年的我,没少在水巷里打水仗。
石板巷泛着古风古意,两边都是百年老屋,高低错落的屋脊,纹路纵横的木板门,古色古香的砖雕门楣,透着百年风雨的古旧痕迹,透着岁月洗礼的宁静,散发出耐人寻味的沉香,恍惚穿越了时光的长廊,悠然而至。伫立的墙壁上偶有苔痕,墙内人家有的院落里种满了花草,有些藤蔓绿叶翻过墙头,这青葱掩映下的巷子,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恬然、闲适的气息。沿着平滑光溜的石板巷,仿佛沿着时光往回走。
这是生养我的一隅沃土, 叠印在石板巷的串串脚印,密密麻麻。这些脚步,曾浸沐着蛙声和蝉鸣、鸡啼和狗吠,铿锵行走,纵使或有过趔趄,还是不懈地往返,梭织着生活的经风纬雨。这些脚步,流过父老乡亲奔波生活的丁当泉音,蕴涵父老乡亲稼穑的汗血和胼胝之蒸蒸热气。每天清晨,从石板巷出发,不知走过了多少人。父老乡亲扛着犁耙从巷中走过,母亲挎着菜篮从巷中走过,姐姐提着洗衣篮从巷中走过,哥哥挑着柴担从巷中走过,我和小伙伴们挎着书包从巷中走过,新娘的花轿从石板巷中抬进来,大姑娘的嫁妆从石板巷中抬出去,老人的棺椁从石板巷中抬向北山凤荡,走向永远的归属。乡亲的脚步踏碎生活之路的弯仄,繁衍着一脉宗支,生生不息。
石板巷承载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快乐,还有我的小伙伴。孩童时代在石板巷乘凉,捉迷藏,过家家,听大人讲故事,用瓦片在石板上练字等等,至今历历在目。下雪的时候,伙伴们在巷子里滚雪球,打雪仗,堆雪人。成年后,石板巷是我走向外面世界的通道。
三伏天,石板巷是大家乘凉的场所。人们都端着饭碗出来吃,或搬出小桌子摆在巷子一侧,比比谁的饭做得好,谁的菜炒得香,并互相到人家的桌上夹菜吃。有的干活回来有点累了,困了,就干脆四脚八叉的仰在石板巷宽大的石板上。最喜欢几位老人谈古说今,庆禄叔公、庆鹤叔公、望洋爷爷是村里的文化人,他们乘凉时经常谈讲三国和水浒,我听得入了迷,不时插一句话:“叔公,张飞和张郃谁厉害一些呀?”叔公笑着说:“张郃是败将,奈马超不何,张飞和马超一样狠,肯定是张飞厉害。”也许就是那时候,我对古典文学产生了兴趣。
过年的时候,石板巷非常热闹,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着春联,大年初一出天方,大家先后打开大门放起了炮仗,炮屑四溅,彩衣满地,烟雾弥漫。不到大年初三的“三朝年”后,是不准打扫的,说在这之前打扫的话,就是扫财,是不吉利的。元宵节的晚上,石板巷的两边插满了红蜡烛,几支舞龙的队伍不断地在这里进出,爆竹阵阵,锣鼓喧天。
如今,新农村的建设,石板巷两边的老屋住户大都迁到新居,有些老屋旧貌换新颜,建成新式农家别院,石板巷下的暗渠填平了,十多年前通了自来水,村里几条沟渠的功能丧失,都填平了。村里修了四通八达的水泥路,为了怀旧,村里保留了这条石板巷,它再不处于新村的中心,两边虽然还有十来家住户,但巷里常常是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影,但并不寂寥。巷子外面,是整齐美丽的新村居,故乡今日景象,风骨中有柔情,粗犷中有媚美,清瘦中有丰腴,苦涩中有欢情。今年回乡过年,一个人在石板巷行走,阳光撒在巷子里,仿佛有过往的旧事从小巷里影影绰绰逸散出来。我仿佛听到石板巷在轻弹一支鲜活的乡谣,播送农事轮回的二十四个节气之美音。
故乡的石板巷,印证故乡的史迹,见证了故乡的发展,如今,成了先辈遗留下来的古董,遗留下来的瑰宝。故乡的石板巷,在心上,在梦里,永远珍藏着我不泯的惦记和牵挂。
汪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