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再也找不到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仿佛已经老了。
春天醒了,土地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像一个水乡女子,周身滋润的是那些细细的沙,白白的尘,还有包括汗珠一般的潮湿在弥漫,只要影子稍稍一动,脚下便踩了一鞋底儿的鹅黄嫩绿,桃红李白。一年一年,春天醒着,抬头看看天空,一朵一朵白云的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原来我好像一条冬眠的虫子苏醒过来,原来我却在加速一种苍老,牛羊、草地和山冈被一个人无数次回忆,痛苦,并且极为熟悉。
滩上不是太宽,就这么沿着河道一直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块大石头,它挂在西天上,很蓝很蓝,一如在这个时刻谁都睡去了惟有它还醒着,还在朝你那么含情脉脉,诸如这类美丽的细节你完全可以自由想象,或是在梦境中补充又补充,比方说那个年轻的水乡女子,比方说你,当然那个人也可以是我。不敢轻易回忆,所有的春天里的浪漫会不会在一刹那之间漫天飞舞,所有的大门会不会一直在开着,从早到晚,一直等待着一个人,一粒泪花在两只拇指中间静悄悄地开,一不留神,眉心突然撞上了门框,仿佛我听见有个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你的乳名,庞大的鸟阵飞过原始的森林,虫子渐渐恢复它们的高智商,故乡就这样被一个人打开了,黑暗也打开了,包括青灯下唐诗宋词的孤独。这样绝妙时刻,一点一滴的感动敲打成了故乡,一长一短的叹息汇集成了暗夜,梦窄,爱在仿佛,我们每天每天都生活在一种无边的重复里……
哦月亮,很蓝很蓝的一块石头。遥望成疤,痴如雕塑,曾经一场接一场的雨水落下来,密密麻麻的水草捧出了一朵朵微笑着的花儿,不光是野地,树枝上也有,叫不出什么名字,曾经记得,故乡天下烟花,我们的思念马不停蹄!可是,这样的时刻还有谁在记起月亮,记起烟花三月的少年时代,真的,有时候,面对月亮要比面对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奶茶困难。常常想起一条河流,白白的一朵在大平原深处飘呀飘呀,记得母亲在冬夜的煤油灯下轻摇纺车,时常这样对我们说,我们的眼睛啊,我们的眼睛是不是汾河水的故乡?是不是?那一刻,我看见母亲在昏黄的光线里慢慢悠悠地纺棉花,云手曼曼,指比兰花,听着那些吱吱呀呀的音乐,我们做子女的一个个猫在被窝里,半支着小老鼠似的脑袋,谁也不说话,一个个一脸的神秘,感觉纺棉花的母亲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母亲,随便那么一抽,就是一条河流的轨道,然后,又是另外一条,多么美丽!感叹着感叹着,我们小脑袋一歪,脸蛋比苹果还红,一个一个也便睡成了一副小懒猪儿模样……
夜半醒来,半眯着小眼睛撒尿儿,忽然看见偌大的墙壁上有云手在晃,有兰花指在晃,还有一架古老的纺车依然在吱吱呀呀地响……
小时候,我们四个做子女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但从来不缺衣服穿,这样一直到我们都慢慢长大,随风四散,成了家。后来有一年,大姐回老家的时候喝多了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们的小时候,我们小时候啊”,最后,再也说不下去了。纺线做衣,年年月月,先是老大,再就是老二,老三和老小就都省略了,拣了前两个的穿……
我们的母亲天天熬夜啊!
而此刻的三分钟时间,我在一张白纸上熟练画出了汾河的长堤,接着让自己坐在长堤上回想这些往事,细细的风从头顶的高树叶隙间筛下来,筛下来,仿佛这些白云,仿佛小时候的记忆碎片,一条成长的大河在天上流向无穷远。是的,爱在仿佛,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它的温暖,它的滚烫,它的炽热,也许我们正当青壮,也许我们有一天终会老去,变成这些植物,这些小昆虫,这些尘埃,这些自由流淌的白云,但是因为我们有爱,爱在我们的头顶,我们心灵的天地之间游荡,哪怕自己随便是一个什么精灵儿。仿佛春天的又一场雨在细细密密地下,仿佛自己又不可救药地落入尘埃,仿佛又什么都不是,就这样落满了一月二月和三月,仿佛一缕炊烟那样迅速衰老,消逝,然后化作尘埃里的尘埃,一下一下亲吻着草茎们的额头,水露们的翅膀,鸟雀们的尖叫,经年的泥土里沁出来的汗,就像是小时候母亲干活久了,对我们颇为自豪地摊开了她的手掌心,说,你们看,你们看……多么美!
一回想起母性的月光在闪,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暗夜里好像梦只做了一半,想起宛如蒲公英一样飘飞的四个精灵儿,想起我们自己刚刚抽搐过的孤单。这样的感觉,在某一个时间段,尤其放在很特别的年月日里,尤其春天,谁又不曾有过呢?那么……那么,你也许会这样告诉我说,别想了,还是想想别人的小时候吧。忽然之间,我们都老了,什么都好像看不见了,可是,正是我们才给予了孩子们的小时候,我们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我们可以从他们的身上找到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的哭或者是笑,调皮或者争吵,从每一分每一秒,是的,我们的目光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不是吗?当你一脸的幸福,抬头看天,一朵一朵的白云慢慢飘过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像白云一样长大,也会从我们的眼前或者头顶慢慢飘过的,后来的情节也许是无数次的重复,又重复,母亲,我不知道我想你的大海有多咸,亲爱的,无论如何,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甜蜜的心事。
小时候的天空多美啊,我们的小心脏在天上飘浮着,像极了那些朵白云。细细想想,你真的应该感谢那么多爱你的人,最起码的是,他让你在一辈子的感动里,轻轻说“我爱你”,并且把这句话一辈子一辈子地传递下去。不可轻易说出来的三个字,梦里高度提炼的三个字,最懂我的三个字,仿佛在每时每刻,在世上,都永远年轻。在孩子的小嘴里,“妈——妈妈”应该是最容易叫出声来的,首先是他的母亲我的爱人,其次是也把我当作他的母亲误叫,我通常都会原谅一个六岁孩子的天真,天真得宛如一面镜子,天真不可战胜,来不得你的半点污染,原来孩子始终在坚信着一种母性,一份爱,那地方,一如春天来了,风变柔了,土变烫了,一伸手就能抓得住,不远。
我的春天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来临了,在我正在电脑的键盘上匆匆敲打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在我生活在北京一月零度以下的暗夜里的时候,春天却苏醒了。沐浴着一股股牛粪和泥土的草腥味,沐浴着母性的月光,我的铅笔在那张白纸上迅速打了个滚儿,接下来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重新怀念我们小时候的汾河一条母性月光的大河。
一朵一朵白云的河,朵朵白云在唱歌,驼背的爹纳鞋底的娘,三五只偷啃麦苗的羊羔……一夜一夜,我们都在歌声里抵达圣境。
后来,笑了哭了,爱了散了,一如那些遗失在土路边的花儿,一直还在美丽的等着我们……
( 作者简介:蒋建伟,1974年生于河南项城,现任《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社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版权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