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见光,福婶就在椰树掩映下庭院里忙活了。
她先把堆在院墙脚散乱着的渔网、浮球、船绳一一整理齐整,然后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鱼叉、竹篓和一些空酒瓶和破陶罐收拾归位,接下来把院子的角落旮旯涂扫得洁洁净净。
这时候,东边的海平线浮起了一抹鱼肚白,海天连接处便一丝一缕地亮起来,渔村渐渐地有了一点声音响动,昨夜退下去的潮汐扑上了岸,鸥鸟不知从哪里闹腾开来,伴着声声啼鸣,远远近近掩映在椰林深处的渔家,便飘起袅袅的炊烟。
福婶的男人叫兴旺,他也起来了,他刚学会走路懂事时,就洗海水澡;六岁的孩子就会钓“甘龙”(小鱼);八岁时学潜水捕鱼;到十三岁了,一艘帆船,一个罗盘,便和大人出远海。他有着过人的绝活智慧,爬上桅杆,可以看见15海里以外的灯塔,50海里以外的礁盘。可以根据岛礁在天空的云朵中映出的明暗程度来判断岛礁方位。他对于气象的判断,积累了毕生的经验,他自编的海谚在渔村间有口皆碑:“夜间星星一闪闪,不是台风就是雨”,“要想知道明日天,太阳下海看红云”。“再大的浪,都从潭门渔民的船下过!”成为潭门渔民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兴旺先刮过了似乎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胡须,宽腭腮边却留有一片青蓝。然后蹲在门槛上点一支烟,狠狠抽了几口,便起身找出一把磨亮的刀,到福婶涂扫干净的院外去。只见他走向一棵弯斜的椰树,两扑三楞爬了上去,啪啦啪啦甩下十来个椰子果。这些椰子果正值当季,椰水津甜呢。这时院外吵吵嚷嚷走过同村赶海的人,肩上挑着两篓海产鲜,看架势是到潭门合水墟场上去卖。看见兴旺利落地摘椰子,浓亮的嗓门喊起来:“兴旺,天刚早,就这么勤快呀!”被问的是正在下椰树的兴旺,福婶却在院子里答声:“今日有客来,城里的老朋友要来呢。”
城里的老朋友其实是一门表亲,是福婶海那边娘家人,早些年来海岛西沙永兴岛守过礁,同兴旺出海捕捞时认识,结成一对忘年交。表亲退伍转业后,已不来往多年了。昨天下晌,表亲转折追寻把电话打到村长家里,让村长将表亲电话号码转告兴旺。兴旺打去电话,登时就说,彼此多年未谋面了,有空就过来海边叙叙旧。没想到表亲说,吉时不如便日,大人小孩约莫五六人明天就到。表亲要来自然让福婶喜欢,还说,难怪这阵子灶膛里火好旺,柴火总是烧得嗬嗬地笑,真是灵验,原来是远客表亲要来呀,她多年未见娘家人那边的人了。
吃过晚饭,兴旺和福婶还围在饭桌边商量怎样接待好表亲的事,兴旺说表亲一再交代要吃渔家饭菜,当然是靠山图猎,靠海吃鱼。外头市面的昂贵菜肴千万别买。一句话,有什么吃什么。兴旺和福婶就鱼干海鲜怎样烧议论了一番,夜深了才睡去。
炙热的太阳差不多挂到当顶的时候,一黑一蓝两辆光亮的轿车沿着海岸刚修建的水泥路开来,当空传出几声嘹亮的喇叭声,便稳稳停在福婶家庭院外的空地上。
从车上下来了三个大人和两个小孩,都穿得光鲜亮丽的,困在车里也不显见任何绉折。福婶眉目都是笑,修整的发鬓透着清爽,笑容可掬迎出来,兴旺蹒跚挪不开步,落在后边;那条大黄狗却不甘落后,晃着尾巴,把长长的舌头往来人的腿脚上舔,弄得城里的小孩哇呀惊叫。
福婶的庭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兴旺端凳让座,福婶拿水倒茶;主人派发香烟,来客寒暄问询。兴旺劈了几个椰子,说:“要在午前喝,要不水会变了。”孩子们却不拘生,同闻声而来的孩子玩在一块,城里的孩子掏出玩具教渔家的孩子玩,渔村孩子则在院外椰树上蹿上跳下,表演滑稽动作。
厨房的灶膛里火烧起来,福婶一把锅铲舞蹈着,咣啷几声,稍一片刻,一盘脆生生香喷喷的南瓜籽便端在客人围坐的茶凳上。
表亲三人喝过椰子水,移步到庭院外,看着海岸边扑过来的波涛,潮起潮落,望着海面上漂泊远去的白帆,不由感慨海边的起居生态,羡慕渔村宁静的生活,对着兴旺说:“我在永兴岛守礁时,就渴望能在海边安个家。如果方便的话,这里给我留块地,日后我迁过来造间屋,搬到这里过晚年。”同行的人也附和着:“是啊是啊,这个想法好,有远见。”
兴旺兴奋地抽着烟,脸孔罩在雾气里,嘴里却应承着:“什么盖不盖房的,方便了,随时可以来。”忽地,他记起在西沙捕捞时因台风搁在礁岛上,一时救援供给不上,当烟瘾大发时,表亲提供了平日收集的烟屁股,他也照抽不误,还飘然如神仙。此时搭上话题,不由哈哈大笑。
福婶在伙房里忙碌着,却不时将目光瞟向院外,本来生怕表亲与兴旺话题不搭,但听着院里爽朗的逗笑声,便大声召唤儿子春狗,让他带城里孩子去海边玩,到那里的礁石缝掏蟹、捞虾,捡卵石,收贝壳。
海浪一波又一波涌上防护堤,堤坝外侧,便是浩瀚的大海,波涛汹涌澎湃,堤坝内侧,风平浪静,靠泊着十余只待航的渔船。一条航道,一只小小的机动船穿梭于两岸,把这边的人运到那边,又把那边的人运到这边。这里的渔民,不知道防护堤什么时间开始存在,只知道他们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
这时郑村长闻着热闹蹭过来了,兴旺忙着殷勤介绍,表亲谦恭地敬烟。村长话一多,就表示要带表亲去看渔村刚建起的冰冻库。还说,冰库建起来后,海产品就不再怕腐臭,海鲜搁进冰库就好似还鲜活地生长。
等到表亲略带疲惫从冰库回来,孩子们在海边玩湿了衣服,也进了院门。院子里一下子盛满了锅盆里冒腾的烧炖清香和墙边炭火烧烤螺贝的鲜气,让人食欲顿生。福婶从伙房出来,拍打着围巾,喊了声:围上吧,围上吧,开饭了!开饭了!
来的都是客,客也随主便。餐桌上的菜肴都是兴旺自家种养的,烧法也按福婶惯用的土法烧制,表亲兴致地拍照发微信到朋友圈,有:白切嘉积鸭、蒜茸蒸龙虾、红焖龙胆斑、笋干炒虾米、姜煮石头蟹、炒煨小丝瓜、海螺冬瓜汤。酒是三椰春酒,是过年时福婶特意给兴旺买的。饭是大柴火烧的铁锅饭,结了一层厚厚喷香的锅巴。总之,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大人面红耳赤,小孩嘴油肚圆。
宴席狂欢到下晌两点才罢,福婶第一次见到兴旺喝了那么多酒,但显然并没有醉。
表亲忽然问兴旺,潭门扬名中外,你说潭门人究竟哪一点可贵哩?兴旺忽然停下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说,古人有话,父辈经受过艰辛苦难,都嘱子嘱孙切切不去重蹈覆辙。而我们潭门人明明知道行船出海三分命,却没有谁阻拦过耕渔牧海,我们潭门人与生俱来的骨子里都牵着那片祖宗海。
时间过得快,太阳往西边斜去。
表亲三人坚辞兴旺留住一宿的恳求,说今天大大小小已快活够了,见好就收,留待下回吧,我还说要在这里造房,住个晚年。
福婶叹了口气,说海边留不住城里亲呀。但也不再挽留,转个屁股就顺着长梯爬到房顶上,拎下白天翻晒的鱿鱼虾米,鼓囊一大袋硬往表亲车里塞,表亲显得客客气气,却不见拒绝。
汽车的引擎灯刺破渔村夜的静寂,远远近近的狗狂吠起来,伴随车的远去。渔村又恢复了平静。福婶仍旧在忙,她把院里院外一整天丢来抛去的垃圾收拢起来,倒在庭院外的垃圾池里。
兴旺蹲在门槛边抽着表亲留赠的香烟,烟雾飘然,被呛得一阵干咳,脸上却漾出缕缕快意。他记着年前对门外出做买卖的吴强家来过一辆城里运货的皮卡车,郑村长不忘蹭过来凑角打了一局麻将,手气输赢都写在脸上,吴强还好不知趣地神气了一个月。
表亲留下话,说了下次还来呢,该不会让人等得太久吧。兴旺心里这么想。
符浩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