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蒋溥《东坡诗意图册》之“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龚自珍《病梅馆记》,托物言志,批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审美观,当然,龚自珍是以之比喻培养人才,自然批得合理,但若就盆景审美而言,“曲、欹、疏”的审美观,并非不好。
挺拔俊逸,是一种美;旁逸斜出,也是一种美。美,可以不同的形态存在着,有时候,“倾斜”,也许更好,更美。
苏轼诗中写梅花,喜欢与竹子搭配,如他写西湖梅花的《和秦太虚梅花》:“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江边,梅花千树万树,争相开放;梅林旁边,是竹林一片,蓦然间,就看到竹林边,一枝梅花,斜斜伸出,伸出竹林之外。梅红(白)竹绿,碧海一般的竹林,一枝斜出的红梅,该是给人一份怎样的惊艳啊。
“斜更好”,就在于它的突兀,就在于它给人的那份蓦然的惊喜。像是一种窥视,又像是一份问候,叫人油然而生一份亲切。
“斜更好”,对之理解最深刻的,似乎莫过于中国的传统画家。
中国传统画家,画花木,喜欢画“折枝”,而“折枝”,很少不是倾斜而出的。要么,从画纸的一边,斜伸而出,枝头或垂或耸,虽属折枝,却能叫人隐隐觉得一树繁花,就在身旁;要么,从画纸上面的一角,斜垂而下,花枝沉沉,花朵繁密,见得出花开的繁茂和绚烂;又或者,从画纸下方的任何一角,斜斜伸出,仿佛不经意间,一枝花就旁逸斜出了。
我们不妨称此种美,为“斜之美”。那么,何以会如此呢?
大概,折枝画,除了观赏“一枝”之美外,很大程度上,还是要以点带面,或者不妨叫“窥一斑而见全豹”,通过一枝,给观者以联想,想到“一树”,乃至于“一丛”“一片”的花。故尔,折枝画,就很少在画纸中间单独画一枝的,因为单独一枝,无所依托,就失去了给人的那份联想力(纵是有,也大多是花枝横斜的);也很少,从画纸底部中间,单独画出一枝,挺然而上的,因为若然如此,“折枝”便显得突兀、僵硬,生气不足,美感亦不足。
再者,“折枝”倾斜,也更符合树枝生长的自然本性,看一下,有几根树枝,是真正笔直向上生长的?
所以说,“折枝”,倾斜更好。一倾斜,就有了联想的空间,一倾斜,就美姿翩翩,那份秀逸之美,即得到了更充分的辉映。
从前,居住乡间,夏夜睡觉,总是门窗大开。
有时候,夜半醒来,蓦然间,床头月辉氤氲一片,于是,顺着月光望向窗外:半月如钩,恰好斜斜地挂在西天上。视线拉近,拉到窗前的那棵石榴树上,但见树顶叶片上,光滑的月光,如水般流淌,明净而亮洁。于是惊讶,于是欣悦,于是难以再次入眠。
睡不着,就静静地望月,感觉那个夏夜的半月,恰如一位情人,正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你,千言万语,都在心中,在心中默默倾诉。
眯眯眼,那月,仿佛正缓缓走近,最终,像一片芳心,挂在窗前,与你窃窃私语。
若干年后,读诗,读到元人张雨的一首竹枝词,题曰《遵道竹枝》:“筼筜谷口白云生,云里琅玉声。惊破幽人春枕梦,一窗斜月半梢横。”
感觉那“一窗斜月半梢横”,真是契合吾心。
月辉普照,汪洋似水,浩瀚而大气,自是一种美;而斜月一窗,横挂树梢,也不失为一种美,而且,此等斜月,似乎,更具有一份婉约的情怀,此种美,更容易为寻常人所接受。
因为,月,一倾斜,就别具一番美姿:它小巧,它熨帖,它随性,它进入寻常百姓家,更具一种百姓情怀。
生活告诉我们:从审美的角度看,也许“斜更好”。
路来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