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友在学校的湖边走,湖水绿油油的,水岸交接的地方堆着刚刚捞上来的水草,摊作一团。我和室友说:“这儿好像南湖啊!”心里不自觉出现了家乡长春南湖的样子。
南湖公园见证了我二十年的成长时光。
在我很小很小时、大概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去过南湖公园了。之后每年夏天,父母总是带我去那里划船。手划船是一艘旧铁船,船头船尾用油漆印着字,不新,但很牢实;电动船只需要控制方向就能自己前进,船体是一个动物形象,看起来更气派、更可爱,但价格也更贵些。一家三口人正好坐一艘船,上船前都要穿上荧光橘黄色的救生服。它是重复利用的,白色的绳头也常有抽丝,被过往的客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划船的过程是愉悦的。那常常是一个晴朗的盛夏,我不喜欢燥热的季节,但船行起来就会有风。我喜欢南湖的凉风,风里带着腥气,又不像是鱼铺那种腥臭气,而是一种盐分和水藻的腥味,凉凉的,咸咸的。
湖边除了划船的,还常常有玩海洋球的,很大的塑胶球,豁出一道口子,人从口子钻到球里。一个球常常能容纳两个人,两个人就封在充足了气的球里翻滚。有气体和塑胶的保护,在沙子里、湖水里怎么样都行,摔不到,也淹不着。那时候我很爱玩海洋球,每次都是兴致勃勃的。
南湖微腥的风一成不变地吹着,从初中开始,我就和同学们一起去南湖玩。兜里揣着父母给的一张钞票,大家相约着来到南湖公园,凑凑钱玩两次“碰碰车”或者“旋转木马”,再买一瓶汽水打闹一下,一玩就是一下午。
才上初中的我们俨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不去湖边玩海洋球,觉得那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要玩“碰碰车”,车速开到最大,引线划过粗糙的天花板,火星子在“嘶啦啦”地燃烧,带给人一种电光石火的兴奋。车在狭小空间里的飞驰和碰撞带来一种失重的错觉,又觉得自己很快就能把车开出这片围栏、开出这个世界。一次五分钟的时间,足够我的大脑跃下悬崖再攀上顶峰,我爱这速度带来的多巴胺,我爱这带给我多巴胺的公园游乐区。
读高中的那三年,我还是爱去南湖公园,可是对那些器械敬而远之了,只是顺着湖边静静地走一走。拍高中毕业照就选在南湖公园。离高考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学校领导想给我们解解压,就组织高三的所有学生去南湖公园游玩。在学校排队,一个班接着一个班地走,队伍浩浩荡荡好像没有尽头,就这么走进南湖公园。同学们四散活动,有的女孩文静,在草地上铺一块布坐着听歌;有的男生喜欢热闹,提前带了一堆零食,呼朋唤友地办野餐。
我是在那天爱上南湖公园的草地的。我坐在地上,和野草、野花一起分享着那一平方米的土地。土地像是吸收着我的不安和对未来的迷茫,我也像是终于生了根。远处的湖水发出玻璃或者钻石切面一样的光,湖水一波涌向一波,光也跟着涌动,带给我一种近似晕船的感觉——可是小时候真的在这片湖里划船的时候,我从不晕船。湖边影影绰绰的,好像有很多人,从那边传来隐约的歌声,是一首首老歌。我会心一笑,像是和这个公园共享了一个秘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在南湖的湖边,总有老人在唱歌。这么多年一直都有。
之后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南方有很多湖,也有很多公园,可是我再没闻见过熟悉的湖水的腥气,也再没听过湖边音响里传出来的老歌。南湖公园里的那片土地或许还帮我保存着我的不安,但我早已远赴他乡。
在长春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南湖公园的冬天。前两年,母亲开车载我经过南湖公园,我看向窗外,发现它的湖面都结了冰,冰面上修了一些玩冰的项目。我生在东北、长在东北,自以为已经见过了很多冰雪,却被眼前的冰面震住了。它看起来像是没有边际,远远看去也没有什么颜色,铺天盖地的只有白。玩冰的人三三两两,笑语喧哗,点缀在通白的画面中。我忽然觉得冬天的南湖公园就是一个东北男人的形象,厚实又沉默,粗犷又热烈。我忽然想念那阵吹过我童年和少年的风,想念“碰碰车”的粗糙,想念亲吻我秘密的那片土地。
当我说我想念南湖公园的那一刻,我终于发现我在想念的不只是那一片湖,还有那些回不去的日子,以及我的家乡。
邢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