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两个女孩走进不属于她们的一间教室。教室里,一个男孩正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眼神无助而期待地望着教室门口。她们中的一个蹲下身子,另一个伸手帮助,把男孩驮上了背。乡村的小土路上,她们很快赶上了放学的众多孩子。许多人向背上的男孩投来同情的目光,他羞赧地伏在女孩一侧的肩上,喃喃地说:“姐,等我去了医院,看过医生,就能自己走路了。”
那个男孩就是曾经的我。轮流背我的是我的两个姐姐,分别大我三岁、六岁,我们都在村里小学读书。童年和少年时光,至少有十年,我是个病孩子,是被当成病秧子看待的。
六岁那年冬天,刚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不知为什么,两条腿渐渐发酸、乏力。先还由两个姐姐轮流背我去上学,后来,两腿完全失去知觉,连站立都不能够。父母不得不用棉衣裹着我,从乡下进城,辗转于县城和大城市,进大医院寻医问药。一开始,家人担心我是小儿麻痹症,从此不能站立,父母为此伤透了心。后来确诊不是,是风湿性关节炎,有可能诱发风湿性心脏病。因为这个病,我从小成了“药罐子”,连续很长一段时间,除了每天注射几针青霉素,还口服一种激素药,吃得我长成了“满月脸”“水牛背”。有个阶段,加吃中药,汤剂味苦,我不愿喝,只要没有家人盯着,就偷偷倒掉。
休学一年后,我重新入学。此后,我的两条腿长期处于时疼时不疼状态。有两件事我印象比较深刻,一是我的腿碰不得冷水,哪怕在炎热的夏天;二是直到初中快毕业,我从来没有正儿八经上过体育课。
那场病后,一年四季,我都要十分注意腿部保暖。但一个生在农村的孩子,不接触冷水,几乎不可能。有许多在别人那里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对于我来说,却是诱发腿疼的禁忌。夏天夜晚,躺在屋外用门板和长板凳临时搭成的床上纳凉,别人可以一夜睡到天亮,我不能;烈日当头,小伙伴们成群结队下河塘洗澡,别的孩子像鸭子一样在水里从早凫到晚,我不能。许多次,我只能羡慕地坐在岸上,帮他们看衣服;别的孩子夏季可以穿轻便的塑料凉鞋,光脚板,用冷水冲脚,我不能。偶尔一两次或许没事,养成习惯了,病痛很快给我颜色看。我时常忘了这些“不能”,但膝关节酸疼起来,厉害时不得不蹲在地上,靠压迫止痛。
生病以后,我的心脏也跳动异常。医生再三叮嘱:这孩子以后不能做剧烈运动,上体育课时,一定要当心!在学校,每次上体育课跑步,我都要举手向老师如实报告。得到老师许可后,我像丑小鸭一样,被抛弃在集体队伍之外,站在一边,看其他同学小马似地在操场上奔跑。在许多熟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将来命运未卜,尽管事实上未必有那么严重。就这样,我在村里读完了小学,又去另一个村读初中。
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我的天性是顽皮好动的,疾病带给我潜在的生命危险,我并不能真切地意识到。只要腿不疼,又不在大人眼皮底下,我几乎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贪玩,小马过河、斗鸡等以比试力气为主的游戏,每次我都积极要求参加。平常在家,房前屋后,翻墙偷桃子、爬树掏鸟蛋、挖坑烤螃蟹等调皮事情,也少不了我。如果被父母撞见,定要被厉声呵斥。母亲骂我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愿被外人听见,又怕我听不进,分量不够。
进入青春期,我的腿疼痛频率、程度似乎没有那么明显了。上了初中,我依然没有正常上体育课。心理上,我还是把自己当作病孩子。终于,生命中让我难忘的里程碑到来了。
那是初三那年,最后一个学期,学校举办春季运动会,我本来没有报名参加,只有跟在大家后面做后勤服务的份儿。可班上有个男生,家里突然有事,不得不请假,他报名参赛的项目一下子空缺下来,要么弃权,要么找人替代。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最后,在同学们的一致怂恿下,为了班级荣誉,我用别针在胸前别上了他的号码布。
那次参赛的结果是,两个项目,一个200米短跑,一个跳高,我都拿了全校第一名。这两个名次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不仅仅是为班级争得了荣誉,而是从那以后,我开始跟大家一样正常上体育课了。我不再认为自己有病,体质不如人——一个时期病了,不代表一辈子有病;一个方面不如人,不代表一切不如人。我第一次发现:许多时候,许多方面,我并不比同龄人弱小!那年,我十六岁。
也是在那年,我从乡村考上了城里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无论在高中还是在大学,学校里每年举办运动会,我都踊跃报名参加,每次都能拿到或高或低的名次。我慢慢忘掉了自己曾经是个病孩子。
如果人生也有春天,我的春天正是从十六岁那年开始的。从那一年开始,我决心做一个正常人,做生活的勇者。
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