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农村参加喜宴。篮子里一大摞白瓷碗,洗得干干净净,像盛开的白莲花,带着雨露般的水珠,摆放在一块长木板上。一个个碗底都刻着字:“强”“财”“春”“松”……
家乡人用的碗盘,大多刻着户主的名字。以前,经常有一些小贩,开着三轮车或面包车下乡卖瓷器餐具。那些用稻草绳捆扎的蓝边碗,便宜实惠,土里土气,最适合过日子,因此,买的人也多。毕竟,一日三餐,大人小孩都要使用,损耗自然也大。买回家的碗,刻上家长的名字后,这碗就不普通了,它便有了这家人的气息与性格,从此在这个家的烟火日子里,汤汤水水与之相依相伴。
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抗日英雄吉鸿昌在父亲去世后,请人烧制了一批碗送给战士们,碗上有父亲遗训“作官即不许发财”七个字,这些碗就像是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与战士们……而农村的碗底刻字,主要是村里有红白喜事时,村里人借去不会混淆。碗底的字,常常是学龄前孩子的识字教材。宴席上,大人把一个个碗拿来,指着碗底的字问:“这是什么字?”认出来了便赏一筷好菜。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吃饭时看到碗底那个字,父亲的声音就会在耳边回荡:饭菜要吃干净,不能浪费。
一个正常使用的碗,寿命一般在几年至几十年。老家有一只碗,粗糙,釉掉了一些,裸露着瓷土,碗底刻一个“任”字。以前,我以为是村里别人家的碗。后来父亲说,这是他曾祖父的名字,清光绪年间的碗,已有100多年了。这只碗奇迹般地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留传下来,是因为从前的人,几代人都生活在一个屋子里,不会轻易迁徙。祖先的故事是遥远苍白的传说,那只碗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性形象,每次捧它在手心,我都能感受到祖先唇齿间的温度与气息。后来,我将它珍藏起来,它延续着祖先的生命和我们的家风。
喜宴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很谨慎地用手心托着一个碗,却被一条淘气的土狗撞了一下。“砰”,碗碎了,饭菜掉在地上。小女孩的爷爷,还有她的外婆,安慰孩子说,没事没事,不要害怕。小女孩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引来一屋子的笑声。丰子恺曾有一幅漫画说:“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儿。”我们都曾经为打破过碗而害怕和内疚,因为在我们眼里,碗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餐具,它是神圣的。以前物资匮乏,买个碗不是件很随便的事,何况碗底的字,是自己最敬重的人的名字,可能是父亲,也可能是爷爷。家长名字碎了一地,是大不敬,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家里大人总会提醒:蓝边碗下地,爆栗子上头。不过,很多人长大后,其实更害怕的是“丢了饭碗”。
碗底字,世间最温暖的字,感情最丰富的字。一个字,代表了一个人,也涵盖了一个家庭。前段时间,与父亲清理老房子地基,青石板的地基,碎砖瓦砾里,赫然现出一些碎碗片。有一个碗底,“炎”字依然清晰可见,勾起我的记忆。那年,祖父坐在阳光下的小板凳上,戴个老花镜,将新买来的一叠蓝边碗放在大腿间,碗下垫一块折叠几层的布,一下一下,用小钢锥轻敲碗底,然后蘸点墨汁,一个“炎”字在碗底刻了出来。两个火是“炎”,祖父说,一日三餐离不开火,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切记珍惜。祖父名中有“炎”字,斯人已逝,归于尘土,唯有碗底字,镌刻着时光的记忆。
碗,盛过百般滋味。碗底字,记忆中永不褪色。
谢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