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辽阔的土地还在春梦中沉睡,我的故乡应该已是万紫千红、草长莺飞了,各种野菜正是鲜嫩水灵的时候。此时,我若生活在故乡的美丽乡村,定是“厨屋泠泠淘蕨菜,农田汩汩润桑麻”吧。
我的故乡很美,不说那春天百花、夏日稻田荷塘、秋日芙蓉菊花、冬天腊梅山茶,还有那门前的流水游鱼、生长在田间的各种果树,单是家对面高大巍峨的马岭山,就有数不清的乐趣和野味。开春的第一道山野美味,便是蕨菜。那是我的最爱。
对我而言,少年时代采蕨的过程是非常难忘且快乐的踏春游春之旅。别看那山似乎就在门前,要爬上去采蕨菜,弯弯绕绕的小路加上爬山的过程也要花费小半天工夫。天刚蒙蒙亮,头一天约好采蕨菜的女人们背着竹篓,里面装着早准备好的干粮和水,一路有说有笑地就出发了。我跟着不长不短的队伍,踏着清晨的露珠,沿途有各种花香相伴,偶尔惹来犬吠惊动飞鸟,大家的笑声更欢了。
行至山脚,已是朝霞满天,霞光映红了花草,也使走得满头大汗的一行人脸更红,一个个像秋天里熟透的苹果。大家找块空地歇歇脚,放下背篓,擦一把汗水,拿出水和干粮,先吃饱喝足,攒足了劲才有力气爬山。山间阳坡上的蕨菜最好,挺拔修长的菜杆子擎着一个个毛茸茸的小拳头,密密麻麻直直耸耸地铺成一片,仿佛要耸到天上去。“堆盘炊熟紫玛瑙,入口嚼碎明琉璃。溶溶漾漾甘如饴,但觉馁腹回春熙。”明朝罗永恭诗中的蕨菜色味俱佳。蕨菜采回家开水烫了,用肥瘦相间的腊肉一炒,绿玉红香,唇齿生津,满嘴的春天味道直入肺腑。或凉拌,或做汤,或晒干了冬天炖肉……不管怎么吃,我都吃不腻。
蕨菜还没采到,就先被馋得禁不住流口水的,仿佛不止我一个人。几个媳妇婆姨,没等大家把干粮吃好,就抢先向山腰冲去。她们是更懂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更懂得生活中凡事都要占个先机?她们的世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自然不懂,姑娘们都还是矜持的、温柔的,浅笑是诗,低头如画。马岭山是伴着我长大的,我自然知道山里的蕨菜是采不完的。你掐掉一茬,隔天再长出一茬,更加鲜嫩水灵,不管怎么样都掐不完。掐不完的蕨菜,长得又高又壮,秋冬用镰刀一割,成了最好的烧火做饭的柴火。真是“皇天养民山有蕨”,蕨菜是大自然的馈赠,生生不息,贻养了故乡的一代代人。
冲上山的媳妇婆姨们率先把她们的竹篓装满,一竹篓的蕨菜翠绿翠绿,看得喜人。她们累得躺在山坡上喘气,看着姑娘们嘻嘻哈哈不紧不慢地挑肥拣瘦。待休息过来后,她们的精神又变得饱满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唱山歌了。一个唱:“哟嗬——嗬嗬——哎,登上高高的南山头,采摘鲜嫩的蕨菜叶。”另一个接:“哎嗨嗨呀,没有看见那个人,忧思不断真凄切。”下一个再唱:“如果我已经见着他呀,如果我已经偎着他,我的心里就高兴了……嗨嗨哟……”她们一个人一个腔调,却都歌声响亮、清澈,传得悠远,山间的回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戏谑的味道,羞得姑娘们脸上红霞飞。后来进城读书,我读到的《诗经》里的句子,描述的正是与我们采蕨相似的场景:“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温庭筠有诗道:“蜀山攒黛留晴雪,簝笋蕨芽萦九折。”李白亦有诗曰:“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这些诗句触动了我的思乡情和想念蕨菜的味蕾。昔年我在故乡,年年春天有吃不完的蕨菜。今在北方已生活二十多年,“日日思归饱蕨薇”。
程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