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江南小镇的好处，除了坐拥数不尽的清风明月，就是四季风景如春。从繁忙的案牍中抬头，不知何时，远山被烟雾形成的珠帘隔断，随意一瞥尽是澄亮新鲜的绿，合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节奏，努力张扬着生机。
晚饭后我与家人携手散步，春天的风，拂面不寒，感觉很惬意。从广场出发，乘着阑珊夜色，在巷子口偶遇小书摊。昏黄的路灯下，一位耄耋老人屈膝而坐，面前散放着一摞摞旧书。见此情景，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俯下身子随手翻阅了几本书。
也是这样的时刻，我想起无数个大学的黄昏。那个青春美丽、文化气息浓厚的校园，被座座书屋形成包围之势的王国，无不散发着诗意风雅的味道。
除了校图书馆传出的琅琅读书声，还有安静捧读的身影。我清楚记得，那欧式建筑风格的琴房后面是“白鹿洞”书院，会有老师牵头定期举办文化沙龙；红墙黑瓦长廊沿大门往右的方向是久负盛名的青苑书店。店老板每逢周末都会邀请作家、学者开展读书活动。在这儿，我有幸见到作家流沙河，聆听了阎连科、冯唐的妙语连珠。浩如烟海的藏书陪伴我度过闲适美妙的时光。而这诸多包围中，尤其触动我心的，让我毕业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是那条满含着内涵的旧书街。
徜徉书街，竟沉醉不知归路。读着读着，太阳就披着一尾余晖下山了；读着读着，星辰就从头顶闪着晶亮冒出来了。
阅读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卷在手，可读庐山雁飞的气势；可读小桥流水的清幽；亦可读渔舟唱晚的意境。在宁静悠闲的日子里，读书，能让灵魂在生活中得以升华，也能让迷茫于时务的头脑焕然一新。正如陶渊明所说的：“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
从前，到新华书店购书，面对令人咋舌的书价，我们大都“望书兴叹”。时下，快餐文化盛行，只要下载若干阅读软件，就会有海量读物呈现，不过大抵会被其他五花八门的信息吸引而无心赏读。而与旧书摊邂逅，真无异于“绝处逢生”了。
其实，读旧书更有一番韵味。在心静如水的夜晚，泡上一杯清茶，翻阅一张张发黄的纸页，如同尾随书的主人而行。一处不知其意的圈点，一抹或深或浅的折痕，那都是前任主人留下的标识，宛如夜里闪烁不定的灯光时隐时现，催人思之，耐人寻味。偶见几句言简意赅的评点，往往令人茅塞顿开，不由心存感激而溢于言表。读旧书，恰似与不曾谋面的知己欣然相逢。翻动斑驳的书页，仿佛在考察昔日另一个人的生活，一个浅浅的问号，说不定正埋着头深深地思考。于是，神游于熟悉的文字间，恍如与故交促膝交谈，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品读旧书，有时收获更多的是书以外的东西，而那不断变换着的藏书，也往往让人产生世事如烟的感叹。从前受条件的约束，我喜欢借书。如今想来，一个“借”字，道出了多少人生哲理。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常常以为自己拥有很多东西。等到物是人非，才突然觉醒我们不过是有缘与它们短暂相遇罢了。
有时望着自己书橱里尘封了的书籍，我不免突发奇想，岁月蹉跎，斗转星移，若干年后几经辗转，不知道它们又会流落何方？能经受住大浪淘沙流传下去，这书便获得了另一种重生。
这一刻，我索性坐在这久违的旧书摊前，捧起一本书，依然有一股古朴的味道萦绕鼻尖，留存在心底，挥之不去。我想，中华民族的历史也如这旧书一般蜿蜒曲折吧。这历史是一本著作，记载着上下五千年的多少灿烂辉煌。多少英雄儿女、文人墨客用汗水和血泪，甚至是用生命书写一篇篇荡气回肠的伟大篇章。
捧起唐诗宋词，领略“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情，分享“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烂漫，体会“人比黄花瘦”的哀伤，感悟“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无私……在诗书中细品杏花烟雨江南的妩媚，抚摸大漠孤烟塞北的苍凉，亲近南山世外桃源的超脱，饱览千尺飞流下泄的壮丽。这旧书中蕴含着多少人生哲理，又萦绕着多少中国味道。
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偷偷光顾爷爷的书柜，对旧书有种特殊的、难以言说的感情。书的命运如同人的命运，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但万水千山走遍，无论低谷也好，高峰也好，风景旧曾谙，那些珍贵的回忆，书中厚重的人事却永远烙印在爱书人的心底，天涯相随，割舍难离。
程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