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一声声吆喝里,我回头看这座城。
城里是冒着气的,不是寒冬早春的冷气,而是烤地瓜炉子里翻滚的气,小孩子们跑跳间鼻腔呼出的气,是温热的。冰雪是这座城市冬春的外壳,而城市的内芯则藏在大街小巷里。东北人热情、热烈、热心,在这猎猎的早春寒风里,涨红了脸地想对每个人好,暖得人们脸上都蹭上了冰糖山楂似的红。出租车司机开着冒热气儿的车,张口闭口都是热乎的。
初次来到此城的异乡人更是大谈特谈这儿的“热”。在老街巷口的酒桌上推杯换盏,在街口路灯的照射下,雪花是细腻的,土豆丝是细腻的,饭店老板的手艺也是细腻的,这些细腻都热乎到心坎里去。在热乎的暖气屋里,从炝土豆丝到地三鲜,再上一道占了半边桌子的烤鱼或炖鱼,然后是小孩子们最爱的锅包肉和雪衣豆沙,最后再来一碗儿赠送的什锦罐头,一桌子热乎的东北菜就齐全了。这便是年幼的我第一次来长春的热乎记忆。
后来,童年与少年的我,又曾无数次与这座城擦肩而过。
我现在要说的,是长大后的我和长春的正式相约会面。那是夏日的尾巴,我追着最后一股热浪填下了我的高考志愿,第一第二都在长春。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离我不近不远蒙着一层面纱的城市,这一次终于不再藏在我心底一隅,而我终将成为她的一员。
小时候,大人们说长春,那便只是一座城;长大了,城变得宽广,便不只是一座城。上大学前我把头发染成了橘色,是枫叶的颜色,到了长春,没过几日便漫天都成了橘色。我想着我把长春染成橘色了,头发洗了几次便掉了色,那时长春的树叶也落了。生于吉林省长于吉林省的我,从小对这座省会城市有着无法割舍的情感,天气冷了,我嗅到的,看到的,裸露出的皮肤碰触到的,尽皆熟悉的意味。我和这座城市的血脉紧密相连。它的天总是毫不吝啬地蓝,蓝天白云做幕布,我眷恋这蓝,蓝天铺满这座城市的天空,白云在空中飘飘悠悠,似乎累了,便往下坠,坠着坠着,绸缎似的白落入了大烟囱,也化作满城的落雪。
初来长春求学的第一个冬,父母担心我,十一月初母亲打来电话说来看我,没过几日便拖家带口地都来了。父亲把行李箱塞到我手里,母亲则念叨着箱子里有薄棉裤、二棉裤、大棉裤,要在什么时候穿哪条。不过我看她的意思,最好是现在就穿最厚的棉裤。母亲上下打量我,心疼我瘦了点,掉下去那点肉,就像从她身上割下去了几斤肉一样疼。我知道她又要絮叨了,于是承诺多吃多睡,争取变回肉球。
雪是父亲母亲准备上车离开时落下来的,起初是细细的,然后大片大片地落。我十岁的弟弟从吹着暖气的车上跳下来,去抓地上的积雪。父亲在车里打电话,母亲只顾着与我说话也不理弟弟,他把积了薄薄一层的雪堆放在一起,又用手把那小雪堆捧起来:“姐姐你看,下雪了。”我看着弟弟通红的小脸和手里的雪,突然想到小时候一个雪天,他也是这样捧着一小把雪向我走过来:“姐姐我不想玩了,我好饿。”而我还没玩够,便哄他说:“那姐姐煮雪给你吃。”他的黑眼珠闪亮亮的:“好呀!”我去小区门口商店借了暖水壶,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刚刚堆起的雪堆里。热水和冷雪一碰,便冒着热气儿融化了,消失了。弟弟看起来很失望,他说我把雪煮没了,转头跑去找妈妈。我当然知道热水碰到雪,雪就会消失,冰凉的雪与热从来不是中和,而是凉意的融化与消逝,是热意上涌,是短暂的回春。长春的冬便是用热意融了冬的凉,火炉子般的城,雪落进炉子化成了水,冷空气想让它结冰,却在热意里煮沸了。
家人们在傍晚时分开车离开了,汽车吐着气儿驶远了,可热意却依旧萦绕在我周遭。这热意是持续的,顽强的,川流不息的,我深爱着这股热。
校门口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贩推着车出来了,我吃完晚饭买了根冰糖山楂的,想着家人应该到家了,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到没到家呢?”
妈妈接了电话:“快了,马上啦。”
“我元旦放假想回家。”
“回回回,让你爸去接你。”
……
你问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回头看这座城,城热腾腾的,是冰糖山楂般的红。
高鸣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