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岭上的第一朵桃花是什么时候开的,我总是知晓得一清二楚。记得那年,第一朵桃花就在岭子西边的角落里,先是含苞欲放,突然开了。一滴露珠从花瓣上掉下来,刚好滴在我的衣领里,我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刘二娃说,别动,再动那树上的鸟儿就从窝里被惊飞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万花岭是最好的去处。那里有割不完的牛草,看不完的花呀叶呀蕾的,远方天边的云朵,飞来飞去的蜻蜓和蝴蝶,还有好多随处可见的鸟窝和鸟蛋。刘二娃的身体粗实高大,我常常站在他的肩膀上,靠着树,稳稳的,能看清万花岭藏着的全部景象。万花岭的花是最吸引眼球的。一道一公里多长的山岭上,除了桃花,梨花呀杏花呀都有,还有很多野草野藤野树开的花,好看得很,好像春天从远方顺风而来,就停留在了万花岭。
春天是从山外来的,这一点,我和刘二娃以及村子里的庄稼人都一直这样认为。大山深处,每个季节都要比山外慢半拍。山外栽秧呢,村子里还在浸泡种子。山外秋收打谷呢,村子里的稻谷还在扬花。春天踩着慢腾腾的节拍来到村子里,村里人的脚步可不慢。平整田地的,除草积肥的,犁耙秧田准备下种的,还有那些栽种菜苗的,人们一个劲儿地在庄稼地里忙碌。房上的炊烟,林子里的阳光,岭上的彩云,春天一到,感觉一切都变得暖和起来。岭上有人管理果园,坡上有人收拾菜地,田块里有人牵牛耕种,小村里的农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层次分明,处处万象更新。就连村子里的桃花江,也装满了春天的讯息。
桃花江是春天的脚步最闹腾的地方。一条江水,顺着山呀谷呀沟呀弯弯拐拐流出。冬天一片安宁,就连那鱼儿都躲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丁点动静。春天的脚步一到,花花草草就顺着那江边热情开放。最热闹的就是那鸭儿花,花朵不过拇指尖那么大,摘了花朵,放入水中,那花顺流而下,像一只只小鸭子飘来荡去,很是活跃。湾沱里,鱼呀虾呀黄鳝泥鳅欢畅地戏着水,随手一捧就是一大把。桃花江里的鱼肥,品质也不错。春天时节,正是养鱼苗的好时候。村子口左左右右数起,网箱就十好几个。卖鱼苗的买鱼苗的运鱼苗的,他们的脚步都像春天一样热热闹闹地活跃在桃花江两岸。卖鱼苗的精明,买鱼苗的也精明,边说边笑边谈,一笔笔买卖就谈成了。他们脸上的笑,比江两岸的桃花还灿烂。
春天是做生意的好时候,怎么能停下来呢。这是村子里刘三爷爱说的话。刘三爷是村子里卖货的,是春天里最忙的人,一挑货郎担子里有针头线脑、布料鞋帽,还有油盐酱醋。早年,刘三爷也是做鱼苗生意的。据说,村子里养鱼苗这个产业,还是刘三爷最早引入兴起的。春暖花开时,刘三爷挑着鱼苗走家串户,村里村外,镇上城里,都去卖过。后来因经营不善,亏了本钱,就改挑担子卖货了。刘三爷说,只要春天年年能来到村子里,凭着自己的一副肩膀,没有翻不了身的时候。小村的春天仿佛是随着刘三爷的脚步醒来的。清晨起了床,刘三爷就顺着村前的大石板路出门卖货。刘三爷先是卖点小东西,后来卖种子送化肥,终于在村口开起了农资饲料配送店。那日子,过得像春天一样热闹。我离开村子前,刘三爷已经七十岁出头了,依然身子硬朗整天忙碌着。刘三爷说,春天来了,只要我的身子板还动得了,就不能停歇,停下来,要生毛病。
每一次春天的脚步踏入村子,好似一石击起千层浪。打工的收拾起行囊,翻山越岭去了远方。为了家里的房子、孩子和妻子,他们的脚步从不停歇。也许前面还有许多路要走,岭要过,车要坐,巷要穿,看着美好生活就在眼前,谁又能停得住呢。读书求学的背上书和那些装着家乡父母希望的包裹,一步一步地走出村子,走入那如春天般的课堂。当他们翻过万花岭时,一定会闻到春天的芬芳。那些送货的,做生意的,光着膀子出门抬石头打短工的,一群一伙忙忙碌碌的身影,从晨曦里走过桃花江,走进那些桃花和梨花丛林时,一定会听见春天的第一声鸟鸣。
何时春归?春天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春归何处?在岭上?在枝头?还是在那些人们匆忙行走的路上?也许,谁都没有注意,或许,谁都心里明白。春种一粒,秋收万担。谁都盼望春来早,勤劳的春天里每一份付出,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收获回报。
好多年后,一个春天的夜晚,一个长江边小城烧烤摊前,我问刘二娃,你还记得老家那个万花岭上的春天吗?记得,到死我都记得,桃花梨花,还有鸟窝鸟蛋。刘二娃突然低下头,微笑沉默,不再说话。我知道,那个村子里,刘二娃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姐妹远嫁了他乡,父母都去世了。只是,提起万花岭上的春天时,春天在他心里仍然能激起不小的波澜。春天就停在他的心里。惜春最好,伤春不足取。心如春花般灿烂,一切都够了。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又一个春天脚步轻盈地走来。欣喜时,我总会想起一些关于春天的文字。春天是美好的,春天的脚步究竟会停在哪里呢?也许就是心里吧。
周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