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老了,却越来越像一个孩子。祖母的心,越来越纯洁无瑕。
周末我回老家,走到繁花似锦的小院,靠近墙角的地方,几年前栽有一棵桂树,如今有遮天蔽日的壮实。走近发现,苍翠的树下有一个单薄的身影。是奶奶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奶奶向我们展示她越来越孩子气的一面。
桂花树是奶奶从山上寻回的苗,那时候,奶奶总喜欢去割茅草、捡柴火。树儿长大了,能够为脚下花坛的花草遮风挡雨,自然能为主人提供纳凉庇荫的保护。我能想象奶奶内心的依赖,奔波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奶奶,精心哺育了五个子女,又陆续开枝散叶、子孙满堂。无论何时她应当睡得心安理得。
我不忍心喊醒她,又担心她在冰凉的石头上睡久了会感冒,就蹑手蹑脚地轻轻从后面抱住奶奶的头。我发现奶奶如雪的白发、佝偻的脊背、干瘪的双手。心中一阵颤动。这是常年风吹雨打烙上的印记,是披星戴月的劳作留下的见证。阳光依旧热烈而温和地照着,院内萋萋芳草释放出阵阵幽香,淡淡的。恍惚间,我看到了几个时期的奶奶迎面向我走来。
年轻时的奶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同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劳动能手,十里八乡都有她的熟人。奶奶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嫁入程家的,爷爷说与奶奶的喜结连理除了用天作之合来形容之外,还真正诠释了什么叫三生有幸。为了让爷爷去县城安心读完师范,全心全意教书,奶奶用娇小的身躯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解决了后顾之忧。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原本青春妙龄的姑娘接受了柴米油盐的煎熬后,迅速成熟起来。不善言辞但是饱读诗书的爷爷,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对奶奶的夸赞是:“冰雪聪明无人能及。”原先,我们倒很惊诧于两人的结合,觉得他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爷爷是个文化程度较高又喜爱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奶奶呢,因为家庭贫寒的缘故,小学三年级都没顺利毕业;爷爷性格低调内敛,脾性温和,遇事不爱计较,奶奶肚里总有一团火,为人热心快肠,疾恶如仇,开朗大方。光凭这两点迥异的性格足以让两人即使前世回眸了五百次,也不可能擦肩而过。可现实偏偏让他们风雨同舟了一个花甲之期,相濡以沫逾半个世纪。
当我年龄渐长,我似乎能领会出他们能携手一生的原因。奶奶的心是玲珑的,通透的,宽容的。尽管粗茶淡饭、家长里短让奶奶不可避免地沾上世俗的烟火之气,但她骨子里保留可贵的淳朴与善良,随着岁月的变迁愈益丰厚。不然,我血液里流淌的美好的信念和期待,何以如此根深蒂固呢?
我是奶奶捧在手上、疼在心里,沐浴在她毫无保留的爱的怀抱里长大的孩子。很多方面得益于她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光阴流转,我看到了灶台边为我辛勤准备三餐的奶奶,灶里的火苗曾经见证了奶奶青丝变白发的过程。奶奶现在吃饭是第一个端起饭碗的,却是最后一个放下筷子。就像不会吃饭的几岁大的孩子。有时,她吃饭掉了饭粒儿,则惊慌地弯腰下去捡起来欲放回嘴里,却被我们拦了下来。我心疼地说:“奶奶,掉了不要紧,待会再扫,没关系!”这样的场景不正是我儿时的常态吗?只不过是角色完全调换,谁能相信奶奶会成这副模样?
小时候,田地很多,印象中一年四季没有停歇的时候。奶奶作为家中耕作的主心骨,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记得夏天双抢,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没空回来,奶奶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到田里插秧,整个田垄里,只有奶奶渺小的影子在移动。有时,我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奔跑到田间帮奶奶抱秧苗。我走在田埂上迎着晚霞,看到奶奶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恍然明白,故乡脚下的这片苍茫的土地,因为奶奶的苦心浇灌而变得温暖丰饶起来。感谢奶奶的双手,撑起了家中一片蓝天。
奶奶的心是智慧的,她如春蚕,耗去芳华,无怨无悔。
起风了,一丝凉爽把我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拉了回来。回忆很黏稠,粘在我思绪的弦上扯都扯不掉。如今奶奶老了,可是奶奶的心仍然是善良与透明的。岁月洗涤了她的芳华,却还以她慈祥与平和。在奶奶温暖的世界里,有无限的纯净与光明。
程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