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感情的,人的胃亦是有记忆的,那是乡愁的味道,也是思念和爱的味道。哪怕你离家很久,哪怕你自以为早已习惯了南滋北味,有一天却突然惊觉,原来自己的胃是有乡愁的,最让你眷恋不舍的是故园的一盘菜、一块饼、一碗汤,从那些烟火气的食物中,可寻得一丝丝心灵的慰藉。
有一年,去外地出差,提前给在那里谋生的发小打了个电话。发小极为高兴,一再叮嘱我路上要小心等等。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最后言归正传,让我给他带些家乡的土特产,如烙馍、馓子、豆瓣酱等。我哭笑不得,只得把背包里原本已给他准备好的礼品掏出来,再临时找亲朋好友,去准备他指名要的那些吃食。
在准备的过程中,我明白,这是一位离家在外的游子,用他特殊的方式,来诠释对故园的思念和依恋。对发小的感受,我深有体会。每次回母亲家,我总是激动不已,一路大呼小叫地奔去,对着被我乱喊乱叫而惊奔出来的母亲喊道:“饿死了,饿死了!”再如儿时那般,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做的饭菜。母亲看着我一口口地吞下,笑容和满足在她的脸上和心里久久停驻。
一次外出施工,在一户农舍,我看到了砖砌的土灶,四四方方的灶面贴着白瓷砖,灶下有干柴烈火,灶上有一口大铁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灶前忙乎,加柴,扇火。在熊熊的火光里,老人快手翻炒菜肴,烟气与香气同在厨房里流窜。我站在那儿,一时间竟呆住了。看着看着,不知怎的,一份沉睡了很久很久的记忆,倏然间复活了。
说不清是触觉触动了嗅觉,还是嗅觉激发了知觉,总之渗透到了我的呼吸里、唤醒在我的情感里。那位站在灶前的老人,慢慢地从视觉里淡出,另一个影子虚虚晃晃地飘了进来,最初模模糊糊,不辨眉眼,渐渐清晰、明确起来,那是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那是奶奶慈祥的脸。于是,我又恍然回到了儿时。
我是在奶奶的衣兜里长大的,她把我当成了心肝宝贝,对我疼爱有加,让我始终处于爱的包围之中。我最喜欢她做的油炒饭,酥软金黄,香味醇厚,唇齿留香。奶奶的油炒饭颇为简单,前一天没有吃完的米饭,少量的油、盐、葱花,再加一两个鸡蛋即可,那味道却总是恰到好处。
炒饭前,奶奶先把火生起来,火势不够猛,她便用一根长长的吹管,对着灶下的柴火“呼呼”地吹气,火星子在灶下狂乱地飞舞,我站在灶旁看得无比过瘾。锅热了,奶奶倒上油,待油七八成热时,将米饭倒进锅里,米饭粒发出“嗞嗞嗞”的声音,开始了与油的缠绵,从这些悦耳声里蒸发出水汽开始,我就馋涎欲滴了。
饭炒好后,盛进碗里,蓬蓬松松的,粒粒微黄,油光发亮。炒碎的鸡蛋如饭粒大小,像无数朵黄色的桂花撒落其间,竟让我看得目光发呆。油炒饭散发出纯粹的香味,即使隔着房间,隔着院落,也能钻进我的鼻孔,诱惑着我的胃。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奶奶放盐,从来不尝一尝放得是否适当,可我吃起来却总是不咸不淡,恰到好处。
看着奶奶忙碌的样子,我想要帮忙,她却执意不肯。所以每一次,我都只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着她不慌不忙地点火,看她镇定自若地、用心专注地炒饭。厨房狭小、局促,我常被烟气呛得呼吸困难,然而在烟气缭绕中掌勺的奶奶总是隐隐地含着笑意。奶奶炒饭的火候掌握得极妙,不硬不干,也不油不腻。吃到嘴里香喷喷的,吞到肚子里舒舒服服的,比刚煮熟的米饭更有魅力,更有吸引力。如此,我吃着奶奶精心烹制的油炒饭,不知不觉地成长起来。奶奶却一天天老去,直到一个深夜,她丢下一大堆未了的心事,匆匆撒手而去,那齿颊留香的油炒饭也只能梦中去寻了。
胃是有乡愁的,那些长存于心中的来自故园的食物,带着家的味道,带着家园的守望,驻扎进我的梦中,哪怕白发苍苍、年华老去,依旧挥之不去,给我以醇厚、质朴的回味与遐思。
吕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