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皖南,从二月到五月,走到哪里都能看见笋。先是春笋,之后是雷笋,然后是水笋、金笋、苦竹笋。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走在山间小道上,走几步,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脚,再走几步,又绊一脚,仿佛是谁故意使的恶作剧。
这使恶作剧的就是笋,太顽皮了,竟然跑出了竹林,跑到路中间,大喇喇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担心人们会将之拔去。
笋之所以这样明目张胆,是依仗它发达的根系。笋的根系太发达了,拔笋只是拔掉地表的部分,对地下的根没有丝毫影响。
笋的力量也是惊人的。去年在山道徒步,半山腰的路中间,赫然立着两根春笋,紧挨着,就像两兄弟。那路是石板铺的,石板有半尺厚,少说也有几十斤吧,居然被笋给顶翻了,从中间裂开。
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也想居住的地方有一片竹林,这样既可听风吹竹林的声音,又可吃上肥美的笋。不过那竹林也不能离房屋太近,至少要退出房屋三米。太近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屋墙给拱倒——以笋顽强到可以破石的生命力,完全有可能。
2
乡下老家就有一片雷竹林,父亲种的,在屋后的小山坡上。
站在村口看,这片雷竹像是长在我家屋顶。竹林离屋子这么近,又在高处,叫人隐有不安,担心竹子会倒下来,压碎了瓦。
父亲什么时候种的这片雷竹?刮风下雪的时候,他不担心竹子会倒下来吗?想问父亲,又总是忘记。有很多年我没有在乡下屋子里住过了,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当天就离开。
父亲种雷竹不是为了听风声,而是为了吃笋。在土里栽一根带鞭的雷竹,竹鞭扎下根,长出笋,笋变成竹,竹又长出笋,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家吃的雷笋就是这片林子里的,从春分到谷雨,清晨去林子打一转,半篮笋就提回家了。有时灶头上烧着水,趁水还没烧开锅,去拔两根雷笋回来,剥壳后,水刚好烧沸,入水焯一下,切段码进碗里,码一层笋铺一层腊肉,焖饭的时候放在饭头上。饭好了,揭开锅盖,米饭的香混合着笋香与腊肉香,热气腾腾,忍不住鼻翼大张,胃部幸福地痉挛着。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吃笋的方法有很多,不能全部记录下来,若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素以白水,荤用肥猪。”
皖南有种手剥笋,可谓“素以白水”,四五寸长的嫩笋,也不剥壳,入水后略加些盐,煮熟了捞起,剥壳吃肉,肉质细腻,味清香,佐茶最好。
“荤用肥猪”就是用猪肉与笋同煮,所用猪肉最好是咸腊肉,肥多瘦少的那种。有一款腌笃鲜就是这样做的,咸五花肉和鲜排骨,切成块,入锅加水煮,至七八分熟时再加笋,中火慢炖半小时,汤色乳白即可食用。一锅腌笃鲜上桌,最先食尽的是笋,随后是汤,肉剩在那里,像折子戏里的先朝遗臣,热闹一阵,不知所终。
在众多的肉类中,唯有猪肉可与笋同煮,或者说只有猪肉,既能降服笋的野性,又不篡改其味。
李渔说“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越是好的食材,烹制的方法越是要简单,这样才能保持食材天然的味道,若是与其它食材同煮,或加入过多的调料,笋从山野汲取的清鲜就被破坏,从而失去了本味。
李渔说笋,也是在说一种处世之道——若要保持特立独行,不被世俗裹挟,就要与周遭拉开一些距离,与人交道要“戒纷纭,忌稠密”“宁寡无滥觞,宁淡无胶漆。”
3
冬笋鲜。春笋肥。雷笋嫩。水笋脆。金笋长在黄土里的。苦笋长在溪水边。
苦笋笋壳灰绿,边缘有一排细毛,酷似美人睫。苦笋与水笋相像,味道却极苦,小时候不吃它,看见了也是嫌弃的表情,不去拔它。后来才知道苦笋也是可以吃的,焯水后在冷水里浸两天,把苦味去掉再吃,竟比水笋还要脆。
这些竹笋里,最难得的算是冬笋。冬笋就是冬天的毛竹笋,还未出土,走在竹林里,静悄悄,空荡荡,地上什么也没有,一根笋也看不见。挖冬笋是有窍门的,没掌握窍门的人,在竹林里挖半天还是一无所获,那些笋似长了耳朵,一听到锄头动土的声音就赶紧躲起来。
在挖冬笋这件事上,我父亲显得没奈何,上山半天,经常是空手而归,偶尔挖得一两只,也像是刚出生的小老鼠。我家吃冬笋完全靠邻居送给,腊月里,东边这家送两只,西边那家送两只,舍不得吃,埋在后院沙堆里,过年时再刨出来。
挖冬笋的窍门我知道一些,是听邻居说的:要看竹子的年头,看竹顶垂向哪边,看地面有没有裂缝以及裂缝的走向。光听说是没用的,挖冬笋这件事,就是一个人和大山的亲密程度,只有足够亲密和了解,大山才会向你坦露它隐藏的秘密。
冬天温度低,冬笋埋在沙土里,几天后刨出来还是新鲜的。吃冬笋不用焯水,剥壳后切片,直接下锅,用冬腌菜炒,猪油多放半勺,笋切得细一点,起锅时放一匙辣椒粉,酸辣脆口,很下饭。若是过年吃,就拿冬笋与排骨、香菇做成三鲜火锅。
冬笋太珍贵了,舍不得随意吃,留着送人或招待来家里的客人。乡间人就是这样,越是好东西,自家越是舍不得享用,仿佛自己吃就是糟蹋了好东西。
在竹笋一族里,最喜欢吃的还是水笋,有几年,从春分到立夏,一日三餐必以自己腌制的水笋佐食。腌制的方法也很简单,水笋焯水后切段,加醋,别的什么调料也不要,盐和油都不要,装进玻璃瓶中,过一天就能吃。
水竹长在低处,喜潮湿,也喜阳光,我住在湖边,沿湖的坡地和小岛上全是水竹林。下班后去湖边,沿着黄土小路走上半个时辰,怀里就抱满了水笋。
4
竹笋在春天蹿得飞快,尤其是雨后,村里人会说,不得了,竹林里到处插枪了。这“到处插枪”的说法很形象,竹笋立在竹林里的样子,可不就像是一杆杆长枪嘛。
也有更夸张的说法,说下雨天戴着斗笠去山上干活,雨歇了,把斗笠摘下来搁在竹笋上,傍晚下山回家时,跳起来也取不到斗笠了,已被竹笋顶得半天高。
竹笋长得这么快,仿佛是要用三级跳的速度来争夺成为竹子的机会。长成竹子,它就是安全的,可以在山上活好几个年头,经历春夏秋冬的变迁。
不过村民们也有他们的招数,挖的挖,拔的拔,把竹笋用麻袋装着,背回家,剥壳,烀熟,晒成笋干。
清明后,立夏前,村里每家屋前摊着几只竹匾,竹匾里晒着笋。春笋从中间剖开分成两半晒,雷笋和水竹笋整根晒,笋衣单独晒在一只竹匾里。笋衣是从春笋上剥下来的、竹笋最嫩的部分。
刚烀出来的春笋是玉白色,晒上一个日头就成金黄。喜欢蹲在竹匾前闻笋子晒在太阳地里的味道,很硬朗的香气。这香气是太阳赋予的,太阳吸走了笋子的水分,又把金色的光焰和香味储存在笋的体内。在经历了剥壳、断生、暴晒的过程后,笋已然是脱胎换骨。
挖竹笋,拔竹笋,将之晒干,既满足了口腹对美味的需求,也给其它植物留下生长的空间。竹子的生命力太强了,若不控制它们的数量,用不了多久,整个山头、田野、村庄,都会成为竹子的地盘。
5
今年刚开春,母亲就在电话里郑重地叮嘱我:跟你爸说,让他别再挖春笋了,每次他上山,我在家里都急得不得了,人老了腿脚不灵活,摔一跤可不是好玩的事。
母亲认为只有我说的话能进入父亲的耳朵,她说的话在父亲那里不过是耳旁风。
父母不是地道的农民,日常生活却是农民式的,退休后就更像农民了,整天待在菜地,指甲缝里总有新鲜的泥土痕迹。这几年父母的身体衰老得厉害,母亲只在前后院子里种种花,不去菜地了。父亲一早一晚仍旧在菜地忙活,偶尔还到山上去,采挖一些山货。
母亲说父亲每次上山都瞒着她,只要半天没看见父亲,就知道他肯定又是上山了。有次,到傍晚父亲还没回家,母亲急得心口发慌,只好到邻居家,央求邻居帮着到山上去找。没过一会,邻居背着一袋竹笋进了我家院门,父亲跟在后面,身上尽是泥巴,一看就知道是摔跤了。
母亲说你爸把自己当小孩呢,在山上不光挖竹笋,还摘野果子吃,还顺着放木头的路往下滑,竹笋那么重,一下子就把他带翻,滚了好几个跟头。
我听得两腿发软,简直站不住。
问父亲可有哪里受伤,父亲一脸做错事的表情,说没伤着,把腰扭了一下,贴两幅膏药就好了。
以后别再上山挖笋了,摔在山上没人知道怎么办?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父亲低着头,眼角有点伤感,没有说话。
父亲并不像母亲以为的那样很听我的话,到了三四月,竹笋刷刷往外蹿的时候,还是会瞅着空子上山,过半天背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回了家。
母亲又气又没办法,就拒绝吃他挖的笋,也不帮忙晒干笋。
怎么办呢?总不能把父亲戴上脚镣,把他锁在家里吧。我也很无奈,望着父亲十指苍苍的模样,心里又温暖又苦涩。
很奇怪,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仿佛他生来就这么老。父亲可能也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了吧,不记得我刚出生的样子,刚学会走路时的样子。
但我们都记得村里每一座山的名字,记得进山的路。
在心里我是能理解父亲的,一个在山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不让他上山,如同剥夺了他行动的自由。他去山里挖竹笋,摘野果,挖野菜,已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一种仪式,是对过往岁月的探望,对又一年春天的拜访、庆祝,也是对自身所存生命活力的检验和证明。
项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