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笔下的江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着实雄伟壮观,气势磅礴。对此,我是心怀憧憬,又暗生畏惧,就像登黄山,我既想一览奇观,又异常恐高。潜意识里,我对大江大海,汹涌澎湃之水,莫测其深之水,浩瀚无边之水,每每是心怀仰敬而实不敢亲近,充满了戒惧。
我家老宅南院的墙根下,便是一滩溪水,清澈透亮,缓缓流淌。老宅背靠群山,山是吉阳山,从北至南,绵延数十里。每日清晨,太阳从山尖露出笑脸,泉水则从石缝里日夜不断地渗出,未至山麓,便已悄然成溪,跌跌撞撞,沿涧壑而下,似稚童边喃喃,边蹒跚而前行,看它从溪涧山谷间跌落,你心中一紧,转眼间它却趔趄而起,又朝山下去了。朝山下去,朝人间去,朝需要它的地方去,它比谁都欢欣,比谁都着急,愣是阻挡不住。
一不小心跌落时,它不忘欢歌;进入平阔地带,它则是笑语盈盈。一时间,欢歌笑语便洒满了溪涧,也溢出了溪涧,山鸟却似乎不为所动,依然静静地栖息于溪涧杂树间,似在聆听,又似在歇息,间或也“啾啾”“唧唧”一两声,或是“扑棱”“扑棱”接二连三地振翅飞去,停于另一丛山花杂树间。
临近我家宅院时,溪水已去尽了浮躁;看它举止,已是落落大方,稳重得体。虽是小门小户,却也琢磨成玉了,变得娴雅文静。
我家南院的东南角,原是个杂物储藏间,狭小逼仄,父母堆点柴火,摆几篓木炭,再放些锄头铁锹和犁耙,就无立锥之地了。辟为卧室后,置了一床、一桌与一凳,我便于其间看闲书、写教案或是抱枕而眠,感觉就是项脊轩中之归有光。门前亦是树,不是枇杷是梨树;枝繁叶茂,撑满了整个院落。花开时节,满院洁白,我就在洁白的梨花下来回穿梭,与花间翻飞的蜜蜂蝴蝶朝夕相处,听蜜蜂嗡嗡,看蝴蝶飞舞。待到树下、肩头与发际间,零星地飘拂着些花瓣时,才惊觉已然是暮春时节。花瓣落满了一地,院外的溪水上,也漂着些梨花。看它们不断地随溪水起起伏伏,缓缓流逝,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谢幕才凄美动人,水清花亦洁,誓天不相负。
夜深人静了,窗下的春水声,便攀墙飘窗而来,不急不缓,似老牛悠然而行。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美妙的乐音呢?绞尽了脑汁,我发现还是“潺潺”一词最形象最熨帖,难怪一代宗师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说:“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魏文帝曹丕也曾说:“谷水潺潺,木落翩翩。”
“潺潺”,就是这个乐调,轻缓柔和,就像夜间我看书备课的背景音乐。你心静了,它就飘起,你若浮躁,它便悄了声息,乖巧得像只小猫咪。
暮春时节,若是不想久居室内,院外的这溪春水,便是最好的去处。赤足走在溪水中,溪水与山花从足踝间不停地划过,从不间歇;就连小鱼小虾也来凑趣,在十个脚趾间游来晃去。溪水上除了石桥的倩影,就是一道光亮,像阳光照进了深巷光滑的石板上,亮你的眼。
有时,则干脆仰躺在沙滩上,神游八荒,驰骋四海。有一天,我忽然想起这溪水与做人的道理,觉得做人,就要似这溪水一样干净、清爽;纵是做泥沙,也要做这溪水里的清水沙,干净、纯洁、又硬朗。
随后又一想,这溪水下了山,出了村,就要汇入漳河与新安江,流入钱塘江了。到那时,恐怕就难以保持这份清纯与清澈了。于是,又有些莫名的感喟与感伤。
这有点似女性,未嫁之前,待字闺中,称姑娘,天真坦率,不事雕琢,自是人见人爱;既已出嫁,身为人妇人母,就是小媳妇大媳妇了,进入了成人圈,就不得不费心思,小心防范与苦心经营。婚后,尚能保持少女的清纯,就成了人间难得的珍品了。一部《红楼梦》,便是佐证。
如此看来,水的天地与人的世界,也没有两样。
舒敬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