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巷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不是酒徒,巷子里面有没有醉人的好酒与我无关。但我喜欢巷子,深深如许的巷子,以及它的孪生兄弟,诸如胡同,诸如里弄,它们遍布大江南北,以少聚多,以小见大,风景一样组成城市,连成国家。
巷子对于我这个生于老城区的人来说不会陌生,尽管一切的景物都是从记忆的鳞片上擦亮,但我肯定它的光芒不会像一根火柴那样短暂。我是说,巷子的入口肯定贯通了我的内心。青石条铺就的路面,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相当平坦,每一块似乎就是巷子的一段历史。巷子两边的墙低矮而古旧,青砖碧瓦,一缕古典的韵味弥漫其间,沿着这个角度望上去,我们还看见墙上周围大片的青苔和长长的爬墙虎,这些墙上的“巷子”,绿绿的叶子走在自己的身体之上,却不知终点在何方;在更高的位置,天空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但也只有巷子一样大。巷子里的人于是渴望走出。走出这条巷子是另一条巷子,走出另一条巷子还是巷子,巷巷相接,巷巷紧扣,有如迷宫;你于是从中读懂了老城民居的结构,它们像葡萄缀在藤上一样密密地分布在巷子两边,左面门口的张大婶叫一声,对面的陈师奶就把头探出窗外,你如果有空,就津津有味地听上一段她们比巷子还长的琐事吧。
巷子走过多少人,你没必要探究,也无法探究。巷子发生的事,你是否要记清自己需要记清的部分?那个叫戴望舒的诗人,在一个下雨的日子,在一条湿漉漉的巷子里,遇见了一个丁香一样的女人,他从此拥有了一条缠绵婉转的“雨巷”。那年那月的那场雨,在你的印象里是一场从没停过的雨,你郁郁地走在巷子上,寒冻的风从巷子深处直直地吹过,五彩的花伞一阵摇晃,平静下来时你抬起头,却没有看见自己从前熟悉的那朵伞花,她从巷子永远地消失了,给你留下的只是一条——比雨更湿的小巷。
这当然不是我的故事,甚至不是任何人的故事,但又有可能是别人的故事,今天,你再度走入巷子的时候,它已是一条虚构的巷子。事实上,不少的巷子确实是“虚构”的,它们已经被拆除,被宽敞的路面所取代。对巷子记忆的一次错漏或背叛,让人直觉巷子是如此的美。美得忧伤,美得真实,美得含糊和无可捉摸,在实与虚之间变幻交织,像一次轮回。我想说的是一种巷子的情结,它比巷子更深,自始至终都充满和弥漫着浓浓淡淡的怀旧的气息。它们是一些印象的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可以随便在上面涂抹想要表达的一切。事实上,对于一件事物的熟悉和热爱,它就往往进驻在你文字的左面或右边。它注定是你的。
多年以来,我走出这座老城又回来,我走出那条出生的巷子又走入,你应该知道,穿越巷子也就等于穿越了老城。一次走入,就是九曲回肠,在这个城市里,在古典事物渐渐消失的时代,巷子就是我的根。我情愿自己是巷子生命的延续和保留。
◎ 阳台
要改变一些平常的事物,接触是极其重要的;肉体和灵魂的同时抵达则可说是从本质上产生意义。在晚饭后,我常常走上阳台,因而阳台和我的“距离”是很近的,它就充当着一艘航船的角色,运载着我和我的思想,在固定的时空作着深远的漂泊。
时间的宽裕是从人为的把握开始,它常产生两种状态,一种是把它的生命放大,使它成为广阔的沃土,让时间成为“时间”,栽培自己开花结果,并且把“果香”礼物一样无私地馈赠给大家;另一种是将它轻易地放弃,以一个平常人的状态,取消自己可能拥有的优秀部分,在回忆的路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空白。我选择黄昏的时候登上阳台,也即把握了黄昏这一段人人认为应该松弛的时间,为此我养成了一种良好的习惯。我想这一切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内心的目标,它像一支烛火一样灿灿地燃烧着,我想说它的焰心是诗歌,成功和美的诗歌对于我而言,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我也想说它是别的,关键是我知道时间的重要,并一直要延续这一行为。
在阳台上沉思,小小的阳台便像充气一样变大了。空间的突然阔大其实借助于我的眼睛,它是事物抵达的铁轨,从无形转化为有形。我时常感谢我的家所处的地理位置,其优势是面对一条河,母性的河流内涵丰富而深厚,这就注定了它要逐渐地进入我思想的河床,并且与之融为一体。目光的流动有时既重要又简单,它常常跟随意和发现有关。随意的东西还可以是一道长长的桥,以及桥上如潮涌动的人流和车子;几艘搁浅的斑驳的老船,那一盏盏悬挂于船头已燃亮而散发着微微光点的渔火,这夜树上长出的枫叶,是一条船存在的见证和魂魄。发现的光芒突如其来,它们是这些朴素平凡事物的内在属性的呈现,它们就暗暗地遍布时空周围,注定在某一时刻与我心灵的叫唤呼应着。
有时我在阳台上不停地行走,什么也不想,只是遵从一下“饭后百步走”的古训。有时我在阳台静静伫立,长久地看着远处和近处的蝙蝠,想着一场动物间的激烈战斗,是怎样巧妙而不露声色地牢牢占据着夜的战场,它们的背后是比彗星更长的一缕缕生存的火花。有时我在阳台上大声朗读自己的诗歌,我知道这些声音与刚才街上走过的那个唱流行歌曲的年轻人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和谐;我只想充当自己的听众。有时我陷入一种甜蜜而温馨的回忆,在我年少时,每逢炎热的夏夜,我便拿上一本自己喜爱的书,搬来一张草席,到阳台上阅读,困了干脆在那里凉快地美美睡上一觉。而第二天早上晶莹的露水却没有打湿我的身体,我慈爱的母亲已为我备上两把雨伞,一把遮住头和上半身,一把遮住下半身和脚。在阳台我还有一个坚持的习惯,就是从不带稿纸和笔。我相信阳台这种露天的房子,只适宜吸引更多思考的精华,整个水泥的平面就是一张净白的纸,而我的碎步更像笔走龙蛇,最后甚至吸引了满天的星星突然落下。
我时常认为我的阳台是孤独的,因为它容纳了我——一个自愿陷入孤独深渊的家伙。除了在阳台上进行自己的运作以外,我从不和它交谈。我又想我的阳台应该是富于个性的,尽管它旁边站满了阳台,但我想它不一定会和别的阳台交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每当我想起庄子和人家的智慧性对话时,我就觉得我也和他老人家辩论了一回。我知道自己总希望经常能够进入事物内部并且成为事物,我相信与事物平等或事物一样沉着地生活才能更好地了解世界。阳台此刻沉默如斯,阳台也在进入我生命的轨道吗:别的阳台站着一个可以让这个人的目光慰藉的人。这是阳台之上的“阳台”,在平视与仰望之中连接着满天的火焰,我想说的是一种渗透于城市深处的精神信仰,它汇成方向却无视方向的最终,力量一样就在虚幻与存在之间,暗示与明喻地架构和提升着自己。
然而我慢慢发现,旁边的那些阳台,被千娇百媚的艳花嫩草打扮成一个个小花园,像空中楼阁悬于这个城市的上空,渐渐地悬成了一个象征性质的符号,指代拥有这阳台的人家的怡情、品味和生活的富足。而从黄昏到夜晚,那些阳台上空无一人。
现在该简介一下我的阳台了,它头顶一方蓝天,脚下是平实的水泥地,最上镜的生物要算是围墙上那些年代久远的苔藓,这些矮矮的茁壮的绿色,它们站于阳光的背面,它们热爱的“阴影”却是热爱生命最直接的体现和暗示,犹如我的孤独;自始至终地遭遇着我的激情,我细节性的发现和写作。而这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自然、朴素和真实,在岁月的风雨里平静地穿行着……
◎ 骑楼
骑楼是智慧而美感的,设想一幢房子,层与层之间都是一样的,一致地砌叠起来,像一个长方体似的,无疑显得压抑和平庸。但是一个阳台的出现,楼顿时被舒缓地展开,错落有致,这犹如我们想象伸出一角,于是世界明显起了变化,这一角,则多了一个屋檐,一连串的屋檐像一道彩虹一样延伸,底下便出现了那种长长的叫骑楼的足迹,便出现了美和后来建筑的必须或习惯。
跟随着城市街道的发展,骑楼也就有了新旧之分,事实上这也可说是城市变化的一个缩影。一般说来,陪伴旧城的是旧骑楼,而新城展现的肯定是新骑楼。旧骑楼无疑是值得回味和怀念的。因了其建筑的格局,旧骑楼一般比较连贯,从街的起端到末端基本不间断,且两边街道的骑楼甚为对称。这样烈日当空和下雨我们都有了一把“自动伞”遮挡全身。在骑楼行走,第一感觉就是安全,骑楼也就成了城市之海的港湾。而在深夜的骑楼漫步,消除了喧嚣的城市无疑使骑楼充满了古典的韵味,又或者说古典与现代只有这刻才产生了一个明显的分野。其实在旧骑楼那些布满斑驳岁月痕迹的墙上,我们确实也可以看见从前的青砖碧瓦。深夜的骑楼宛如皇宫大院深处的长廊,清凉的夜风时急时缓地吹着,一个带着飞翔思想的人走着,要么把骑楼走成哲学,要么把骑楼走成千迥百转的诗歌,要么化身为黑夜的王者了。
新城的骑楼就骑楼本身去看,则显得有些缺陷,首先是檐头比较高,给人的感觉是少了骑楼固有的那种阴凉感。另外由于大厦之间起点的高度不一和不连接,骑楼则像那些凸凹不平的路面;也许是现代人在自我意识中都追求个性使然,建筑也隐含了这种因素,以各自的奇特作标榜。但走在单独的“骑楼”(一个大阳台)之下总是让人的想象不自觉地成为断断续续的水滴。
于是我们就走了出去,走在整洁干净的与骑楼相连的人行道之上,一种开阔的感觉马上涌了上来,连绵招摇的街树为我们提供了浓荫,这是自然搭起的骑楼。在现代的城市,我们的灵魂总会适时地找到另外的快乐与诗意,这也许就是习惯生存现状的方式吧。
骑楼,城市最古老和最现代的见证,它支撑和延续着城市的命脉,它的存在就是城市的存在。
黄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