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二月，山花烂漫。在粤西阳春市一所山区中学，一场由深圳市宝安区作协携手阳春作协举办的乡村助学活动正在进行。现场一位女子，穿一身褐色长裙，外套一件黑色西装，眉目如画，与人对视总是盈盈一笑。
活动安排这位女子发言时，只见她轻盈离席，颔首鞠躬，简洁道出她作为一名游子的拳拳之心，却一点不提自己的身份。随后，山区中学的校长不吝溢美之词，盛赞她为母校的骄傲及多年来回馈母校的种种善举；宝安区作协主席也高度褒扬了她的文学成就，感激她促成这次山区助学之行。
我记住了这位女子的名字——黄秀萍，20世纪80年代末从这里走向深圳，打工之余坚持写小说，成为九十年代深圳“打工文学”代表。搁笔沉寂二十多年后，新近携一部长篇力作《中国智造》重返文坛，为文学界所瞩目。在赞美之中，这位女子依然不显山不露水，沉静如初。那一刻，我不由得对她暗生敬仰。
助学活动的内容之一，是安排一堂写作课，让学生选择喜欢的作家为师。“师生们”现场的“沉浸式”互动，非常活泼生动。这时的秀萍不声不响当起了“服务生”，她默默穿行在人群中，帮作家们发放著作，为学生介绍导师，甚至斟茶倒水。她多像一只忘我工作的蜜蜂，又像一朵藏于绿叶后的花朵。
午饭毕，助学活动告一段落，作家与师生意犹未尽、依依惜别。在场的秀萍与领导商谈了几句，便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邀请大家去她娘家做客，就在几公里远的乡村。
车子在曲折的山岭蛇行，不消十分钟，便抵达群山环绕、小河拥抱的一处山村，正是她娘家所在的蒲竹村。坐落在高处，一座五间并联的三层楼，浑然一体，统一立面，同一个门楼进出。无须问，在现代乡村，兄弟还能抱团在一起的，该有着怎样的凝聚力啊！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秀萍临近娘家时发的一条朋友圈。或有所念人，或有所感事。大家鱼贯而入这门楼，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老人、大人、孩子，姑婆弟媳，都忙开了，老人哄着小孩，妇女在厨房里赶做糍粑，孩子们走走跳跳，其他人有的泡茶倒水，有的搬凳子请客人坐。秀萍像蝴蝶一样穿梭其间，时而进厨房看看糍粑是否蒸熟，时而和客人说说乡间风物，时而和家人闲话家常，时而又抱抱小孩子……她无限感叹，疫情加上工作忙，已经好几年没回了，家里不觉已添了三个宝宝，父亲却日渐年迈……悲欣写在她脸上。
大伙在院子里、厅堂里、楼上楼下随意走着，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眼前的一切都觉新奇。我和秀萍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聊了起来，这位慈眉善目的瘦老头，说着寨子里的往昔，说着他族姓的由来，说着黄家“积善之家有余庆”“不损人利己”的家训，说着合盖“一字楼”的意义，说着乡村振兴的好处，也说着秀萍在外拼搏的人生故事。
过去曾以粗蛮出名的这条山村，何以走出一名“国字号”女作家？老人一席言，现场一番察看，让我对这里的民俗风情，对这个家庭的兴盛之道，对作家黄秀萍的出身处境、家风有了大体认知。
回来后，我找了秀萍的长篇小说《中国智造》来看，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她的文字竟然那么好，展示主峰凸现、群岭逶迤的气象，足以产生共情。
这部小说立意高瞻，跨度数十年，在世界经济发展的浪潮下，聚焦长三角和珠三角高新企业的崛起之路，由“中国制造”向“中国智造”转型的艰辛历程，个中的竞争与合作，从失败走向成功的“涅槃重生”，还有改革开放前后珠三角的时代背景，打工人、企业家各自的命运走向等等，都从作者笔下细细勾勒出来，内里蕴含打不死的精神闪闪发光。那些如织锦般的段句，讴歌了中国企业和企业家的作为，你可以联想到华为、比亚迪，任正非、马化腾。错杂其间的，是发生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粤西乡村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荒诞的历史，扣人心弦的家族人情纠葛，迷雾一般的中学生青涩早恋及节外生枝的奇妙因果，打工者与企业家之间缠绵的爱情编排，更为小说增加了文学色彩和神秘性。
掩卷之余，感慨不已。关于理想与情怀，情感与道德，心机与救赎，那些离奇的故事情节，那些人物角色，始终不肯离去。
透过资讯，得知小说《中国智造》入选2019年深圳市作协重点题材扶持项目、全国总工会第一届新时代工业文学出版资助项目，得以在《中国作家》发表，引起热烈的社会反响，中国作协专门举行了作品研讨会，著名评论家白桦、贺绍俊、张柠等高度评价并联袂推荐，2022年，秀萍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想，假如没有这次助学活动，没有作家临时起意的乡村老家行，我不会知道家乡一位“打工文学”代表的辉煌史，也不会知道这位女作家写过一本叫《中国智造》的长篇小说。缘分让我身临这方山水、这方人家、这方风物，小说让我产生文学与现实之间的联想。作为读者，我会在这里寻找小说中的“榕镇”“榕镇中学”“七星村”“义成村”“李凡”“古睿”“何芳洁”等地点和人物的原型，遐想栀子花开的校园池塘边少年维特之烦恼。生活是文学的源流，文学又映照生活。秀萍幸得傍地灵，山村有幸生作家。
忆起那天助学活动结束时，众人喧哗着合影留念，秀萍老乡，却默然退闪在最后一行的角落，前排一位领导不见她的身影，便高声大叫，秀萍在哪？当几位同行把她推搡到靠近领导的站位时，她脸色绯红，不住地谦让，“不得逞”后，才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装，说，准备好了。
那一刻，我忍不住笑了。这位容貌俏丽、行事低调、行文大胆的女子，总将自己最美的一面隐藏，甘于幕后，默默奉献，成人之美，成事之美。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春末，家乡的鸡笼顶，默默盛放着一种极美的野生杜鹃花。由此想到我的老乡，那位女作家黄秀萍。
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