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洗衣机里把这件衬衣拿出来,挂在晾衣架上,我很深情地对它说,从今天起,你就正式退休了。
这件衬衣,我穿了近23年。当年,张老师把它送给我时,说这是他年轻时穿过的衬衣。那年,张老师已经59岁了。
张老师在省群众艺术馆任职,认识他时,我还在部队当兵。我记得很清楚,那次张老师邀请我去的原因,是歌剧《白毛女》曲作者之一张鲁先生联系到他,让他找个人写篇东西。之后,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文章刊登在张老师主编的杂志上。
那天临走前,张老师从他的衣柜里拿出一件纯棉布灰黑色方格衬衣。他说,这件衬衣虽然早就穿不上了,一直舍不得扔掉,让我穿上看看咋样。回到家里,我把军装脱下来换上方格衬衣,说实话,很少穿便服的我,觉得这件衬衣很紧身,光看袖子,就短了那么一小截儿。但是,这件衬衣虽然跟着张老师已经有30多年时间了,却没有一处破败,我舍不得把它扔掉。
2000年8月,当兵15年后的我从部队退伍,想到再也不能穿军装了,我有点失落。一天,我在衣柜里翻找便装,突然看到这件方格衬衣,当年张老师说的一句话在我耳旁响起:张鲁先生为什么能胜任为歌剧《白毛女》作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经历过艰苦的抗战岁月,在和瞿维、马可、焕之、向隅等人一起创作时,身上穿的衣裳大都是补丁摞着补丁,有的衣裳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模样了。吃过苦的张鲁,经历过旧社会生活的张鲁,一看歌剧《白毛女》剧本,马上就有了创作思路……
而张老师的生活也同样节俭,偶尔小酌,喝的也大都是几元钱一瓶的二锅头。这件衬衣能在张老师那里存放这么多年,也就不难理解了。后来,当我穿着这件衬衣时,袖子短,我就把它向上卷起来。走在大街上,年代感油然而生,就像观看一场露天的黑白电影,虽然早就过时了,却有种幸福的滋味在心头萦绕。尤其是参加文友的作品研讨会,当大家谈起反映过去生活的片段时,我就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着它。那种感觉,用语言无法形容,就像在抚摸张鲁先生的歌剧曲谱,或者像在体味张老师的俭朴生活。从此,这件方格衬衣,在我身上开始了它“面向公众”的生命历程。春夏之交或者夏秋过渡期间,方格衬衣深藏着它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断与行人擦肩而过;当与文友相聚,互相打量穿戴时,我也不在乎它的暗淡陈旧。仿佛它仍旧“青春年少”,很拉风地笑傲江湖。而冬天时,套在毛衣里头,确实很贴身,也确实很温暖。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衬衣领子处,破了一条横着的线。后又经过几次清洗,这条破线毛边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后来绽开一条十多厘米的大口子。天气寒冷的时候,我还拿它作贴身衣物,但它再也没有露过面。我不得不承认方格衬衣已经进入“暮年”。
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个兔年的春天里,让我联想到作曲家张鲁先生、前辈张老师的方格衬衣,在我这里正式退休了。我把它清洗得干干净净,用整理军装的方式,把它折叠成“豆腐块儿”。裂开好几个口子的领子毛茸茸的,我甚至不敢用力去抚摸它,我怕用力过猛会把它碰碎了。这时,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神奇感受,一件穿了五十多年的衬衣,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吧。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一个文友,文友听后吃惊得半天没有回应,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件衬衣能穿四五十年的,还说我太会过日子了,说买件新衬衣吧对自己好点吧等等。文友的一番体己话,并没有让我感觉到这是件丢人的事情。我跟文友说,不知道为什么,穿着这样的衬衣,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相反,它不仅仅代表着我与张老师的师生情谊,它更是一种深刻的年代记忆,甚至是一种我个人的生活日常。因为我还有一条穿了十几年的深色牛仔裤,今天已经“破洞百出”。跟年轻人身上那些被厂家故意打磨的牛仔裤相比,时尚潮流的样子应该是不相上下呢。
今天,方格衬衣作为我的个人文物,在衣柜里,收藏着一个退伍老兵20多年来的成长历程。多年以后,它会不会像马王堆出土的金缕玉衣一样,躺在玻璃橱柜里,向世人展示一个散文作家的朴素生活经历,以及与它相关的人和事呢?
孙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