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细雨，让这座山城无端坠入三月的阴凉中，那首熟悉而亲切的歌曲又在耳边响起……
1/
《三月里的小雨》是华语一代巨星刘文正演唱的歌曲，收录在其1981年的同名专辑里，也是七叔最爱哼唱的歌曲之一。
记得那年跟随奶奶第一次到在春城工作的七叔家里，七叔正在客厅里用电子琴弹奏着这首歌。他坐在木板凳上，全神贯注地边弹边唱，浑厚的男中音把这首歌演绎得迷茫沧桑，斑斓的时光在歌声里缓缓摇晃，他那优雅的身姿在歌声中宁静而安然。
在父亲众多的兄弟姐妹中，我和七叔相处的时光最长，他教会了我如何去从容地对面生活。那是1992年，十七岁的我刚从校园走出社会不久，就寄宿在七叔的家里，七叔在他朋友开的一家洗矿场里为我谋了一份工作。
当七叔用摩托车载着我来到离春城10多公里远的黑石岗矿区时，我顿时傻了眼。洗矿场位于矿区的山里，在一个矿湖边搭了个简易工棚，不远处洗矿机的机槽里正“哗哗”地清洗着矿石，然后通过传输带把洗好的矿石传送到小型拖拉机上；洗过矿石的水排入湖中，湖水呈泥黄色。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记录清洗矿石的数量。
记得那时正值三月，雨水繁多，整天淅淅沥沥。湖边的工棚是竹子和沥青纸盖顶，竹墙竹门，疏而透风。大风雨时，风夹着雨点打进棚里，打湿了地面，甚至还打湿了床铺，打湿了我一腔希望。
本以为来到县城能够找份好的工作，谁知却在这简陋的工棚里，经受风吹雨打……我越想越难受，于是没过几天就偷偷地跑到矿区，拦了一辆去县城的拖拉机回到了七叔那里。
当晚，七叔和我坐在二楼的阳台上，他没有责怪我，只是望着外面轻轻飘着的雨，讲起了自己那段上山下乡的往事。
因兄弟姐妹多，七叔高中毕业后，为了缓解家里的口粮问题，以及有一个“农转非”和招工的机会，他插队到一个小山村，踏上了一条崎岖之路。
刚来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时，他就被恶劣的环境吓住了，低矮的泥砖房，贫瘠的土地……七叔说自己当晚就后悔得直掉眼泪。村里的老队长看在眼里，他找到七叔做起思想工作来。他说，正因为这里贫穷，所以需要你们这些知识青年到来开荒造田，改变它贫困的样子。老队长还用力拍了拍七叔的肩膀：“以后就靠你们这代年轻人啦！”
就这样，七叔留下来了。虽然每天都要进行辛苦的体力劳动，生活艰苦而枯燥，但七叔一直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白天和社员们一起参加劳动，晚上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勤奋学习。他最喜欢下雨天了，不用出工，可以一整天徜徉在书海里。
一条弯弯的小溪绕过村尾，七叔有一心事就会坐在小溪边，看溪水哗啦啦地唱着欢快的歌，带着七叔心中的苦闷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奔向远方……喜欢唱歌的他，常常边劳动边歌唱，对着小溪唱，对着蓝天白云唱，对着月亮星星唱，慢慢地练就了一副好嗓子。
两年后，七叔通过招工考试回到了城里，进入一家外贸单位工作，生活可谓苦尽甘来。七叔不单歌唱得好，而且多才多艺，会弹电子琴、吉他，还会吹口琴，有一年他参加全县机关单位歌唱大赛荣获一等奖，当时他演唱的歌曲就是《三月里的小雨》。
七叔虽然在国企上班，但他负责的工作比较繁忙，每天要到各乡镇去收购蚕茧，然后请车拉回公司进行烘焙。七叔比较爱干净，无论是跑到最边远的乡镇还是出差到外地，回来时身上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衬衣黑西裤，一双黑皮鞋擦得光亮如镜。
他说：“我们不能选择生活，但可以选择如何面对生活，只有优雅从容乐观地去生活，才不辜负岁月，不辜负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七叔推出那辆他常骑的斜梁自行车，又拿出一台随身听磁带机和一盒磁带，一起交给我：“这辆单车你拿去骑吧，来回方便些。这个随身听，你也拿去听吧。”
2/
洗矿场的生活艰苦而单调，每天完成矿石的清洗工作，工友们不是坐在一起嬉笑打闹，就是打纸牌。喜欢清静的我，则常常一个人坐在湖边的那块巨石上，打开随身听，戴上耳塞边听歌边看书。磁带里刚好有刘文正演唱的《三月里的小雨》，歌曲中借喻淅淅沥沥的小雨和哗啦啦流淌的小溪，烘托出一个寂寞的身影，一种寂寥和迷茫的意境以及对美好的追求跃于眼前，就像我当时心境的写照。
“机遇是眷恋有准备之人的。”我牢牢地记住七叔的这句话。一到星期天，我都会骑着那辆单车，蹬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些文学类的书籍。记得有次在回去的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把我的衣服打湿了。路边没有可避雨的地方，我只好把书本紧紧地揣在怀中，冒雨前行。
途经黑石岗中学时，我急忙跑到大门的檐台下避雨。这时跑过来一位背着吉他的男生，他一边拭去吉他上的雨水，一边说：“好大的雨啊！”他看到我带着随身听，就问道：“哥，你这随身听是在哪买的？”
“我叔送的。”
“能让我听听吗？”
我把它递过去，他急忙按下播放键，右脚轻轻地踏着节拍。当他听到《三月里的小雨》时，欣喜地说道：“这首歌我以前只听过一遍，很好听。后来一直想学弹这首歌，却找不到它的简谱。”
我俩一见如故，很快就熟悉了。在交谈中得知，他叫亚添，是本地人，正在读初三。他喜欢音乐，爱弹吉他。我告诉他，下次我到县城书店时顺便帮他找找这首歌的简谱，并约好他在这里等我。
我找遍了县城里所有的书店，才找到这首歌的简谱。当我把它交到他的手上时，他激动地即刻抱着吉他弹奏起来。原来，他父母反对他玩吉他，怕影响了学习，处于叛逆期的他和父母发生了好几次争执，最后与父母约定，只要他能在二个月后学校举行的文体竞赛中夺得才艺表演奖，才可以继续弹吉他。
“我要弹唱这首歌，相信定能获奖。”他自信地说。
此后的日子里，他常常在傍晚放学后，背着吉他骑着单车到矿区找我。我和他坐在湖边那块巨石上，他练习弹奏吉他，边弹边唱。清澈明亮的歌声，时而像小溪潺潺在黄昏的斜阳下流淌，时而似小雨般清新怡人……有时工友们会围过来，放声和唱。十几人一齐唱着这首歌时，气势磅礴，有一种激奋人心的感觉，没有了歌曲中原来的那种淡淡的忧伤。
亚添如愿获得了奖项，他父母也同意并支持他继续朝着音乐的梦想出发。后来，他考上了一所理想的院校，毕业后成为一名音乐教师。
而我呢？因比较喜爱文学，并自学了一些公文写作技巧，七叔帮我在县城找了一份轻松体面的文秘工作。再后来，我离开了七叔，回到家乡创业。
3/
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前年，七叔刚退休，厄运却突然降临在他身上。
当听到七叔得了重病的消息时，如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很不相信这是事实。我和大哥一大早就赶到医院，婶婶和堂妹见到我们，直抹眼泪。
七叔躺在病床上，精神尚好，他见到我们就坐了起来，说：“你们怎么就来了呢。我也没什么事，不要紧张啊。”看来，他还未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么的糟糕！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七叔差不多都是在病房里度过。我们也陆续去探望过他好几次，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内心的痛苦也一次比一次深。
七叔只有一个女儿，当时亲人们都希望他能再生育一个儿子。七叔却坚持只生育一个女儿，他常常对人说：“女儿也是家中宝，长大后也能顶半边天。只要做父母的教育得好，她长大后有知识、有爱心、有孝心，肯定不会比儿子差。”
事实证明七叔的想法是对的，女儿聪明伶俐，虽然小时候调皮捣蛋，不少惹七叔生气，甚至气得婶婶拿着棍子满街撵。但长大后非常懂事，找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还嫁了一个好人家。自从父亲生病后，她请了长假，天天在病房里陪着，为父亲捶背揉腿，抹脸洗脚。所见之人都竖起大拇指：“生个这样的女儿，真有福气啊！”
最后一次见到七叔时，虽然饱受病魔的折磨，但他依然给人一种干干净净的感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指甲修剪得平平整整，病服上每个扣子都扣得紧紧的。七叔和我说起了很多往事，说起了他曾经下乡插队的村庄，现在已是山清水秀，楼房错落有致，道路干净平坦，那条哗啦啦唱个不停的小溪也被加宽挖深改成了一条小河。他还说到了老队长，说到当时喜欢唱的歌，甚至说到他去乡镇收购蚕茧所遇到的奇闻趣事时，还哈哈大笑……
七叔走的时候，正好是三月，亲人们都来参加送别仪式。那天，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我和亲人们站在雨中，看着载着七叔的灵车渐渐远去，任雨水和着泪水在脸上流淌。
大概所有的歌曲中，都包含着沉甸甸的情感。也许让我们为之动容的不是歌曲，而是和歌曲一起经历的岁月，万水千山，随你来去，不曾走失。
谨以一首歌，永远怀念我远去的亲人……
江南散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