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居春气中,安知物熙熙。雨潇潇洒洒地落了许久,空气像泡在水里,随手抓一把都能拧出湿漉漉的水滴。
每年等花开,如等故人来。看到花开,就松了口气,像出门迎到如约的老友,有种“你来了就好”似的满足和安心。杏花、桃花、樱花次第开放,你推我搡地闹上云霄,玉兰临枝头,木兰浮幽香。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铺满远方,紫藤花架下三五成群的姑娘在害羞掩面。
这天清晨,当我带着几分不甘跟着上山的队伍来到朱家山头的时候,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它们突然跳脱出来,牵引了行人的目光。我不禁放慢了脚步。
水泥坝的低洼处,雨水积在那里,满盈而清亮。高大的梧桐树的叶尖上,水珠剔透,正一颗颗、一滴滴漫不经心地掉落在下端的叶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丽人的手轻弹心弦。被夜雨洗涤过的山村,气息更加空明净洁。一路斜风一路“翡翠”。行走在公路上,两旁的绿向我扑来,进入视野的满是茂盛的草、葱郁的树。山涧中绿波荡漾,未散尽的雾气像轻柔的丝绸缠绕在它的腰间。不甘寂寞的鸟在树林中穿梭着、尖叫着。路边,除了嫩绿的小草,便是一片片、一团团蓬勃生长的柴胡、苦菜、苦蒿,以及不知名的野菜了。
这流淌的绿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当我偶然遇到了那一树树的白,夹杂着一树树的杜鹃红,对春的渴望仿佛找到了归宿。
走出朱氏祠堂,弯弯曲曲延伸到山坳里的乡村小路在前面指引,看到李花了。远远望去,如白云飘落田野,晾晒在枝头,又把倒影投在水田里,像素衣美人,对镜梳妆,顾盼生姿。刚绽放的花瓣白得新崭崭的。莫名喜欢它的白,像刚刚洗过的蓝天那样素净。细看李花,极其单薄,仅五瓣花瓣,花蕊也是“融融冶冶黄”,细细小小的。在微风中婆娑着,但是满树的花朵聚拢在一条条铁黑色的枝条上,就让人惊奇它们的繁盛了。
看李花,心里不自觉地升腾起怡然自得。它们错落有致、星罗密布地穿插在山坡上。一点也不闹、不狂,亦不怯场,只悄然点缀山野的寂静。把洁白的颜色涂满树梢,展开怀抱,把春风抱入怀中。春风吹过,花瓣飘落了几瓣,划过水面荡起微微涟漪。也许几只蝌蚪游过来,就是它们豪华的遮阳伞。
春风沉醉,流连忘返之余,有些记忆就缓缓释放出来。
小时候,老家静卧在青翠绵延的山脚下。李花和枣树,仿佛成了整个村庄的标配,随处可见。房前屋后,每块菜地边、池塘周围、田埂上都栽有一排排李树。千万朵花连缀成片,远看是流淌在山坡上的花河,近看是遮天蔽日的天幕……美得惊心动魄!古人曰:“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因此古人在田头上种植桃树李树,并不单单是为了得到果实。夏天,桃李枝繁叶茂,农民在田间劳作,累了可以在树下纳凉。秋天桃李枝叶疏朗,不会遮蔽农作物需要的阳光。
早春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都在水田里为育秧忙碌。一厢一厢秧苗田平整有度,插上弯曲的竹条,覆盖上白色的塑料薄膜。此刻,李树制造的风景有种孤独别样的美。勤快的庄稼人似乎对这种美习以为常,偶尔只是抬眼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今年李花开得好。李花仿佛听见了夸赞,在风里抖动一下花枝,像传递着悄悄话,又似在窃喜。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人们往往将这两样树归为一类,却各有千秋。《长物志》中说:“桃花如丽姝,歌舞场中,定不可少。李如女道士,宜置烟霞泉石间,但不必多种耳。”诚然,说这话的文人多半从古代园林构造的意趣法则进行评判。从前的我也只顾欣赏桃花的浓艳,更迷恋于桃子味道的鲜美甘甜,忌惮于李子的酸涩。及至成年,特别是当我深入地接触了古典文学,越来越喜欢含蓄不张扬的个性,如同士大夫骨子里内敛谦和的气质。
中国传统的审美观点,很重要的一点,也是提倡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李花的美,恰巧如此。就在于平淡,在于中和,在于宠辱不惊。深蕴其道的苏东坡,有一首五言绝句《李》,诗中写道:“不及梨英软,应惭梅萼红。西园有千叶,淡伫更纤浓。”李花清丽,无花能比。如小家碧玉,巧笑嫣兮,似出水芙蓉,清新脱俗。碎玉一般的小花朵啊,姿态轻盈,幽香暗播,也不谄媚。当我们把姹紫嫣红看得生厌的时候,李花毫无保留地倾情奉献了它的纯白如雪。
我的双脚自由地舒展于这片新鲜的土地上。站在满园新绿的庭院里,想象着青苔在一夜小雨滋润过后,顺着墙壁,慢慢地爬满天井,覆盖石板,又给落下的李花一个温暖的着地点,白绿新鲜分明,彼此相映成趣。深处院落的李花,因有高墙的庇护,并没有绝尘而去。只小束地簇拥着。一支支蜷曲的新蕊像兰花一样,以优雅的曲线拨弄雨露的琴弦。透过晶莹清澈的光线,能看见绒绒的细毛在半羞半涩地舒展眉目,怯怯的身影在风光旖旎中半开半卷,那神态显得优雅而又姿态万千。
无意争春的李花,却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绽放出无穷魅力。
不必攀比,不必逢迎,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尽最大努力完成眼下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不是我与李花此番邂逅,她给予我的最美的馈赠吗?下山的时候,我想着摘张宽大的玉兰叶,包点李花花瓣回去,夹在枕边的唐诗宋词字句中,分享那份独有的皎洁与纯净。
程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