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如缕,疏疏朗朗地飘。背后是两扇春联还鲜艳的门,一对耄耋老人静静地坐在褪了木色的门槛上,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漫天飞舞的雨沫子浅浅地漾在男孩的脸上、身上、衣襟上,并飘过屋檐,润在两位老人的颊上、鬓角上。天空灰白色,几里外群山的黛青色裙摆和鲜嫩的腰肢被隐隐约约勾勒出来。早春的雨给天地间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意境。
我们无暇顾及老小,平日都是爷爷奶奶带曾孙,或者说,是曾孙带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特别喜爱春雨,并经常就此“斗嘴”。
爷爷说:“春雨淅淅沥沥。”奶奶纠正说:“淅淅沥沥的是仲春的雨;早春的雨柔若无骨,落地无声;暮春的雨沙沙沙沙,激情大度。虽都是春雨,但每个阶段的密度和雨量都不同。”爷爷咧开嘴,笑着说:“仲春的雨滴落河面,圈起的涟漪像极了你的肚脐眼。”
那年惊蛰,19岁的爷爷在河边放鸭。一大群黄黄的鸭崽,像满地滚动的小绒球,睁着呆萌萌的眼睛,扑闪着翅膀,在浅水滩里畅快地觅食、游玩。17岁的奶奶刚好在河边菜地里割春韭。春雨荡过的菜地,韭菜一夜蹿出一寸,嫩生生、水灵灵的,撩动人的眼眸和味蕾。奶奶蹲身恭腰地忙,后来把御寒的臃肿外衣脱了下来,藏着的温润细腻的白脖子终于也露了出来。青涩的爷爷不敢正面相迎奶奶的一眸波光,只有在奶奶背过身去时偷看她的白脖子。仿佛某种隐秘的约定,这时,一声轻雷传来,天空洋洋洒洒下起雨来。奶奶没有带伞,天网般的雨线掉在奶奶的眉上、眼上、耳上、唇上,很快濡湿了奶奶的全身。爷爷鼓起勇气,把自己的伞盖到了奶奶的头上。耳边传来雨打芭蕉的缠绵,传来快速掠过的鸟音。细细的雨滴柔柔跌落碧绿的河面,奶奶情窦初开:“雨滴滴落河水,水面一圈圈的,真好看。”爷爷稚气未消,顽皮地说:“像极了人的肚脐眼。”慢慢地,雨小了,天地朦胧,人与河之间的距离拉远了,河似乎睡眼惺忪,它紧紧地搂着鸭崽睡,搂着鱼儿睡,搂着河边的水草睡。半晌,雨息了,河却没有马上醒过来,河面悄悄浮起一层薄薄的轻纱,渐渐地幻化成婷婷袅袅的水雾,丝丝缕缕地在河面上游移、弥漫。好一阵子,天空才眉清目秀起来,河那俊逸的身姿和曼妙的曲线展示了出来。一帧水墨丹青的河汊画轴,流进了爷爷奶奶的眼帘。此时此景,伞成了爷爷手中的花束。爷爷赶紧把这花束送给了奶奶。
爷爷说:“春雨是甜的。”奶奶进一步纠正说:“甜的是暮春的雨,仲春的雨是酸的,早春的雨是苦的。”“暮春的雨滴落你长发,是甜的。”爷爷贴近奶奶轻轻耳语。
春俏人忙。次年谷雨,爷爷和奶奶相约到后山的竹林里挖春笋。在这众物勃发的春天早晨,那大片大片的竹林里弥漫着一股氤氲之气,气变幻着,不一会就连缀成一条飘逸的巨大丝巾,轻盈地缭绕在一条条翠竹的腰部。春笋便在这种气氛中破土而出。它们披着棕褐色的壳,从土地里钻出来,争先恐后似的,不断地长高。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里,春笋占领各处空地,像集结似的,各有所据,负势竞上。时间是早上,青翠的竹叶上还睡着一滴滴明艳的露珠,在闪动,在眨眼。当几个小水珠拉起手,边拉边结成大大的一颗,就更加玲珑剔透,可眼睛只眨动一下,叶子就全身哆嗦一下,水珠就掉下了。竹林里,一串串滴溜溜的鸟歌欢快地传来,从这处流淌到那处。爷爷奶奶快乐地在竹林的怀抱里劳作,当胖乎乎毛茸茸的春笋装满半篮子时,天下起雨来。这些可爱的雨精灵们,仿佛一排排轻扬的珠帘,窸窸窣窣地落在竹叶上,犹如春蚕在嚼食。绿竹猗猗,幼笋贪婪地吮吸着春的甘露。爷爷奶奶都是穿戴着斗笠雨衣的,不怕雨淋,可奶奶攥在脑后满满一大把的长发还是被雨水沾湿了。爷爷摁住慌乱的心跳,鼓起勇气,亲了一下奶奶长发上的雨水,柔声说:“雨水是甜的。”奶奶红着脸低眉不语,轻拽下两根长发,送给爷爷。爷爷接过奶奶的长发时,一并接过奶奶投过来的火辣辣的视线。
爷爷说:“春雨是百依百顺的。”奶奶忍不住又纠正:“春雨也有脾性。百依百顺的是早春的雨;仲春的雨有时很吝啬,在已干涸一冬的春天里,河水消瘦,岸都长出来了,却迎不来几滴雨;暮春的雨,像你的小曾孙,一不如意就哇哇大叫起来。”“那年早春的雨,真真切切是百依百顺的哦。”爷爷狡诈地笑着说。
季节总是那么诚实守信。又是一年早春,21岁的爷爷与19岁的奶奶结婚了。待宾客散去,天已黑尽,爷爷回到新房,看到面容姣好的奶奶静静地坐在床头,不禁心怦怦跳动,像一只兔子挨过漫长的冬季,一跃而入春天的田野。奶奶吹灭了油灯,羞涩地背过身去。节气已是立春,浅雨早早地来了,牛毛花针般的雨沫糅合百花的暗香,带着欲语还休的娇媚和遮掩,温婉多情地洒在空蒙的夜里,淌在新房的屋顶上,抹在飞檐翘脊处,洇在透明的玻璃瓦上,抚润着村庄的每一寸肌肤。这是一场百依百顺的雨,缠绵悱恻里又带着些急不可待。在这方温暖的小天地里,爷爷知道了奶奶所有的秘密。奶奶也打开了自己所有的闭合已久的生命甬道。“你,温顺得像头小绵羊。”爷爷甜美地说。奶奶只是一味嗔笑。
2015年春末,奶奶安详地走了,享年89岁。这晚“滴答”“滴答”的雨声回响在浓浓的夜色里,犹如思念里的一声声低吟。踏过2018年立春的门槛,爷爷也从容地走了,享年94岁。那天入夜,细细的雨丝带来微微的凉,时光仿佛凝固在这静静的夜里。岁月老了,怀念永远都在;时光老了,记忆永远都在。爷爷奶奶心心相印相濡以沫70年,在平平淡淡中始终给予对方丰沛的爱、充盈的恋、脉脉的情。这些,河里的鱼儿可以作证,后山的竹子可以作证,走过路过的春雨更可以作证。爷爷奶奶相互调侃70年,而幸福就藏匿在朝朝夕夕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细节里。
古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