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已是2023年仲春了。身在南粤鹏城,到处郁郁葱葱,绿叶繁茂,更有杂花生树,色彩缤纷,遥想千里之外的北国春城,恐怕还是寒风料峭吧。但东北现在还处于供暖期间,室内应该是温暖舒适的。此时此刻,翻阅恩师公木先生题赠给我的诗稿,心里同样是暖融融的,唤起一幕幕难忘的回忆。
那是1990年12月,我从东北师范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以后,应邀前往吉林大学任教,并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词作者、著名诗人公木(张松如)先生的学术助手。邀我去给公木先生做学术助手的,是时任吉林大学中文系主任喻朝刚教授。因为公木先生原来的学术助手赵明教授刚刚调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他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家,身边无人助力,所承担的国家重点项目感到难以开展。公木先生是我的博士导师杨公骥先生的毕生至交,1989年6月杨公骥先生因病去世以后,他对我的博士论文写作多有指导,又是我的答辩委员会主席,我刚刚博士毕业,年富力强,他们认为,由我来给公木先生做学术助手是合适的。而我自己对公木先生,也是一直充满敬仰之情。于是,一拍即合,我就来到了公木先生身边。
绿树掩映的长春东中华路上,曾经有过一座浅黄色的三层楼房。这座现已拆除、并在原址建起“院士楼”的楼房,当时可是非常有名的建筑,号称“十八家”,居住着吉林大学最著名的一些专家学者。公木先生的寓所,就在西门二楼。楼上曾经住过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那时已故去);楼下住的是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当时还健在)。我每隔两到三天,都要到公木先生家里去,谈工作,谈学问,有时也就是聊聊天。先生那简朴而温暖的书房,就在进门右边的第一个房间,书桌摆在南墙窗户旁边,靠着东西两面墙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新旧书籍,房间的角落里,也堆满了各类期刊和报纸,并无古董收藏之类。进门靠左边,摆着半圈早已发旧的布面沙发,我们就坐在沙发上谈话,不知不觉,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公木先生满头银发,脸上刻划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我知道,那不仅是岁月流逝的痕迹,也是历史沧桑的见证。公木先生比我年长整整五十岁,1910年出生于河北辛集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一生都保持着中国农民的纯朴和坚韧。虽然走南闯北,经过了大半个世纪,直到晚年,他也一直说着一口浓重的河北方言。师母吴翔偶或走过来,笑呵呵插上几句话,更多时候,是在书房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忙碌着。我曾感到奇怪,涉及到公木先生的事务,无论多么琐细,师母总是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毫厘不爽,以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原来每当我和先生在客厅谈话时,师母在隔壁房间不仅是收拾家务,她也在脑子里做着必要的记录呢!
记得靠着书房东墙书架的间隙,挂着两幅竖轴书画。那幅描绘桂林山水的国画,是在公木先生八十寿辰时,他早期的学生们集体赠送的贺寿之礼;那幅书法,则是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的亲笔墨迹,题写他的诗作《东北有嘉木——祝张松如(公木)老友八十寿辰》,这首诗篇幅很长,我记得开头几句是:“东北有嘉木,挺拔知根深。不与争春色,自有岁寒心……”诗中由衷赞扬了公木先生的高尚品格,也生动抒写了二人之间的深厚友谊。臧老的书法,形体清癯,字如其人,而颇含内在的灵动洒脱之气。
我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公木先生完成他所承担的国家“七五”社会科学重点项目《中国诗歌史论》。这项工作,受到社会各界的关心和重视,给予必要的经费支持。吉林教育出版社以社会效益为重,毅然承担起出版任务。一些学界同道积极参与,深入研讨,终于完成一套九卷的大型著作,1994年全部交稿,1995年顺利出版。后来还荣获了首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优秀成果奖、吉林省优秀图书一等奖等,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和社会影响。
1997年(农历丁丑年)冬天,也就是我到公木先生身边工作第七个年头之际,有一次,公木先生很有兴致地挥笔题写了他的三首诗作,惠赠给我,以作纪念。诗云:“少年意气学屠龙,宝剑虚悬长夜鸣。道有精粗傻乃大,诗无新旧放而雄。移山筐土愚公戛,卧曝摸虱颠济慵。春得百花秋得月,干雷酸雨走飞虹。”“飞虹溢彩拱西东,踏步青黄徂永恒。一自啃甜《资本论》,这才读懂《南华经》。道之可道非常道,名始无名而有名。好像饿鹰扑日影,又如渴马奔泉声。”“渴马奔泉抑奔声,有无相泯复相生。望穿秋水望夫石,神化春岚神女峰。岚霭渲空色色色,水天一色空空空。空空色色融南北,恍兮惚兮见远龙。”这是三首七律合成的组诗,顶针续麻,前后衔接,题为《拾呓录》,抒写了他毕生不懈的精神追求。第一首表明,自己从少年时就立志报国,追求真理,在诗歌创作上,无论新诗旧诗,都力求为时代、为人民而呼唤,达到“放而雄”的艺术境界。第二首表明,自己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并以此为指导,展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分析研究。公木先生晚年曾着力研究道家哲学,结合马王堆出土帛书研究《老子》,撰写《老子说解》《老庄论集》等著作,独辟蹊径,多有创获,产生了广泛反响。第三首表明,一切个人荣辱得失,不过如佛教《心经》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对美好社会理想(“远龙”)的追求,则是孜孜以求、始终不懈的。这一组诗,思绪渺远,情感深邃,形式上虽是旧体,内容上却反映了强烈的时代精神,风格雄奇奔放,带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臧克家先生曾说:“公木同志是著名诗人,也是著名学者……公木同志新诗写得好,旧体诗也很有功力。”这一组《拾呓录》,恰可作为典型的例证。
三首七律写毕,公木先生接着题写:“右抄《拾呓录》书以赠郭杰同志。”这时,老人仍感意犹未尽,未即落款,而又续写一首颇具古风韵味的自由诗:“斯人老矣童心在,国运昌兮正道隆。送君前往新世纪,脚比路长待驰骋。挥手向时间告别,每分每秒都是永诀。御风与流光同步,一瞬一息都将长驻。”然后才署名盖章。这首续诗,反映了一位站在生命边缘的耄耋老人,对祖国命运的坚定信念,对年轻一代的殷切希望。一年以后,老人即以米寿之年驾鹤西去,即所谓“挥手向时间告别,每分每秒都是永诀”;而他的文化成就和人格精神,却长留人间,正是“御风与流光同步,一瞬一息都将长驻”。这幅墨宝,也成为老人对我最后的书面嘱咐。
每当翻阅公木先生的这幅题诗,重读那拙朴遒劲的一行行墨迹,我仿佛又重回到东中华路“十八家”公木先生的书房,与鹤发童心的老人相对而坐,重新聆听他那娓娓道来的思想和见解。尤其是续写的这首新体诗,更让我感受到,老人那充满睿智的双眼,仿佛在注视着我、激励着我;老人那有力的双手,仿佛在紧握着我、推动着我。殷殷关爱之情,深深期待之意,洋溢在这幅题诗墨迹的字里行间,令我充满感动,永难忘怀!
郭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