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花
我要感谢那种花养花之人。感谢雨水阳光和土地。感谢松土的蚯蚓和小虫子。感谢传播花粉的蝴蝶和蜜蜂。感谢所有的付出。他们让我和花朵相遇,让我就着这花香度过余生。
我笔下的这些花,每一种至少要亲眼看见两次。每次对视不少于五分钟,所谓目不转睛。如此,我才能听到它跟我说些什么,才知道自己该怎样介绍它。
凡是长在大地上,风吹雨淋无法搬动的植物,它们的花朵多么残破和怪异,我都爱它。
笔下的花,或活泼,或沉郁,或淡然,或跳脱。花儿们各自芬芳,开了,谢了,哪里知道我已经陪伴了它们的一生。
白花蛇舌草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只有孙悟空一个,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植物可就多了。白花蛇舌草乃其中极弱的一种。绕山而建的公园里,花花草草,赤橙黄绿青蓝紫,有大有小,有喜有嗔,像蝴蝶一样在眼睛里翻飞,也只有如我这般敏感之人,才能注意到它。
山地足够大,也足够所有植物立足,大家纷纷据地扎根,白花蛇舌草惟独选择了石头旁。非常狭窄的缝隙中,一根细线般的绿藤钻出来。中间有隐隐的节。叶片似瓜子,两两对称。开出的花,米粒儿大小,白色,四个花瓣,呈十字形。围绕在白花蛇舌草周围的蚂蚁也非常小,黑色,飞快地爬。
生于何地长于何地,或许不是选择的问题,而是“不得不”。某些地方的所谓美食,咸也好酸也好辣也罢,并非本地人天生好这一口,而是此地只出产这个,长期食用,产生胃口依赖。时间再长一些,以偏概全为地域特色。白花蛇舌草的种子,小得几乎看不见,被风吹得乱跑,站不住脚,只有在石头缝里暂且栖身,因陋就简,却在某些人眼里成为钻破石头、不屈不挠的典范。
它的藤蔓悄悄蔓延,一层一层,似有将石头全部覆盖之意。或许它也知道石缝卑微,像小时候见到的穷孩子一样用各种方式掩饰自己的出身。但这点儿伎俩在石头,乃至石头后面的山体那里,简直太小儿科。石头的坚硬和险峻,一目了然。它俯视着白花蛇舌草,又派出另外一种植物搅扰之。此物名为水线草,长得和白花蛇舌草几乎一模一样。二者均为中草药,药性大不同,专业人士用专业手段去分辨,也不一定能分辨得清。水线草也是石头缝出品,也有说不出口的抱负。六耳猕猴和孙悟空狭路相逢,它们互为翻版、替身,还是仇敌?
石头说种就种,说收就收。养得起白花蛇舌草,也把控得住它。白花蛇舌草拼命挣扎,力图更多地蔓延开去,在这莽莽大野中,各种可能性还是存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天门冬
一只虫子安然趴在树叶上。以手指触碰,它猛地一蹦,几乎翻了个个儿,柔顺的毛刺根根倒立,身子绷直,似剑似枪炮,随时射出。虫子成了愤怒的小鸟。
天气晴和,阳光温暖。走出小区的大门,一阵旋风毫无征兆地升起来,发出诡异的鸣响,裹挟着沙土和垃圾袋,一掠而过,打得脸生疼。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如此暴躁。
一定有缘故。虫子警惕,空气也警惕。身外的事物对它们来说充满了危险,一点儿异样的迹象都会引发其激烈的反应。之前它受过多大的惊扰,无人知晓;之后它会遭遇什么,更不可测。
天门冬的硬,亦如此。
我在树下看到它的时候,以为是草。它和其他低矮植物拥在一起,几乎分不出彼此。我揪下一片母草叶,放在嘴里嚼了嚼,吐出来。反复扒拉另一枝狗尾草和蔓花生,它们都没说什么。
而我慵懒地去触碰天门冬的时候,却被反弹回来。
长长的绿茎,细如线,匍匐于地。有节,节与节相交处,均有一两根尖刺儿,扎手。叶片像缩微版的竹子叶,窄而长。花朵白色,苍蝇大小,六瓣儿,有深黄色的小花蕊,令其看上去不是纯白,而是黄白相间。茎硬,叶硬,花朵虽小,也很硬。果实绿色,黄豆一样大,轻而硬。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战斗状态。
同样的树下,同样是在一片宽阔的土地上,同样遭遇不期而至的台风和暴雨,同样被突如其来的挖掘机斩草除根,但它最硬。似乎对谁都不相信,做出随时爆发的姿势。
更强大的力量面前,这种硬,与软没多大区别。但我能感到它骨子里的气势,那是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金苞花
这一个上午,我一直在金苞花附近转悠,围着它走了一圈儿。假装走远,悄悄回头,看金苞花是否盯着我。再走远,直到彼此看不见。然后,兜个大弯子,从背面绕过去,在一棵树后打量它,确认它没看到我。
金苞花,细弱的灌木,半人高,长在路边,也不知是野生还是人工种植。叶片上有明显的脉络,椭圆形,亮绿。顶端金黄的花片斜着层层叠叠,上细下粗,呈宝塔状,总共一拃长。花片手感稍硬,若干细细的镰刀形状的白色花片从里面钻出来。据说白花才是真正的花朵,金黄苞片专为保护白花而生。植物中此种情况颇多,卫兵鲜艳亮丽,引人注目,人们误称为花。核心藏在最里面,指挥着外面或黄或绿,或白或粉。它的颜色没人知道。像这种露出来和金色苞片并列的,已算高调了。
我踯躅于此,忧心忡忡,怕那些苞片变成金子。它们看上去灵动、聪颖,有可能干出这事。如果苞片忽然变硬,再也软不下来,用牙咬一咬,上面出现惊喜的牙痕,那就彻底坏了。我才不想去抢什么第一桶金呢。金子是一种矿物质,本无善恶,有人能为金子打得头破血流,自然也会为珠宝、名利等替代品打得头破血流。那是他们的命,活该。我是担心金苞花因此改变了命数。
它是花朵,成千上万种花朵之一,不要变成其他的任何事物。它太像金子了,应该和金子有自己的联系管道。
这个上午,偶尔几只蝴蝶触碰它。高处的叶子掉在金苞花上,砸得它动了一下。除此之外,它不动声色,稳稳当当,仿佛思想者,专心在想自己的事儿。也许它根本没注意我,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这个神经过敏的人啊。告别前,在金苞花旁边用树枝写了三个字:不要变。
金苞花肯定认字。
水塔花
花坛里的水塔花,与其他植物的区别之处是太硬。一根直立的茎,较粗。叶子细长,干干净净,手感似塑料,一片一片,转圈从下往上,逐渐变红,最上面已经是赤红了。顶端中间一小撮黄,貌似花朵。其实红和黄都可以看作花朵的一部分。整株植物,仿佛谁从上面兜头泼了一盆红油漆。上面泼得匀实,下面零零星星,有的叶子上只沾一点红。旁边的叶子也不帮它抹一抹。
水塔花太像家养的。很多植物已从野外走到了室内、院内、园内。野性渐消,姿态更妩媚。唯水塔花,态度不卑不亢,却流露出始终与人最近的样子。种在野外,也似家养。其根部像莲花座,内可盛水而不漏,故名水塔花。
叉花草
那个小女孩也就四五岁,跟在妈妈后面,边走边玩,蹦蹦跳跳。妈妈回头喊,快一点。她正要跑,抬头发现了坐在石凳上的我,忽然低下头,抿着嘴,两只手叉在一起,小碎步走了过去。
她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了。
害羞的还有路边的叉花草。茎细,直立,一米多高,一个一个关节,如竹节。手感也似竹子。叶片下宽上窄,略圆,光滑。未开的花苞绿豆一样挂着,仿佛古代女孩头上的珠饰品。花朵亮紫色,细长的喇叭状,像未开圆满的喇叭花,其实已经开到最大。
那些花星星点点挂在叶子间,距离不是很远,也没有紧挨着,各自独立,又彼此看得见。
它们全部低垂着头。
喇叭花、黄蝉、紫蝉花等,花朵像腆起的脸,正对着人,似提醒路人注意它的美,又似叫人停住聊一会儿天。它们开朗大方,明澈清澄,展露花朵的应有之意。叉花草则是一副害羞状。单看一个,低垂着头。看所有的花,都低着头。哪怕有一个因为好奇而抬头查看呢!没有。好奇也忍着。这就是它们的集体性格,或许家教使然吧。我拿着手机,仰头从下往上拍照,镜头对着一朵花的花口。它马上摇摇晃晃,“不要不要”。遂住手。它们除了害羞简直找不到另外的表达方式。你有庞杂世界,它持单一容色。要尊重之。
徐志摩诗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初读时觉得矫情,不忍读第二遍。现在反复念这一句,越读越生动。终于找到了对应的图景。
沿阶草
空气湿润,乌云堆积于头顶。沿阶草一丛丛站在雨后的路边。这些最像韭菜的植物,没有韭菜味,叶片比韭菜硬实一些,边缘有细微的锯齿。山边地带人迹罕至,它们可以有所作为,散发点味道,呼喊几声,没什么要紧。但它们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在众多“韭菜”中突兀地冒出一根茎,棕色,细如火柴棍,布满紫色的米粒儿大小的花瓣,整体上就是一根紫色花棒。初见,以为是一种单独的植物,后发现其实和那些“韭菜”同出一源,根紧紧地抱在一起。
那不同的一根,并没高于其他,它们几乎一般齐。抬眼望,看到的是同样的远方。老天掉下来,一起砸碎,没有“个高的顶着”这回事。其他叶片扁平状,它是圆的,并不特别强壮,没有营养都被它掠夺走了这回事。这一根茎的颜色,已超脱于他者,被众多的绿哄抬着,却也可以理解为是它们淹没了它,避免让它牵走所有目光。整体的颜色还是绿色。艳艳的紫,反成了点缀。
它只是所有叶片中的一个,不能确定为这一丛草的主心骨,却真的可以把这一群带向一个高处。有了这不同的一根,整株沿阶草便不再是盲目的乌合之众,不再以强悍的单一颜色对别人侵门踏户,不再动辄随风倒。
因此那些叶子不会嫉恨它,孤立它,甚至陷害它,而是精心保护着它。它们永远不随着它变成紫色,但会一直静静倾听它。
这紫色的茎,每一丛里都有一两根,高低各不相等,彼此看得见,呼应着点一点头。
通往山顶的台阶,因为沿阶草的存在而踏实和沉稳。沿阶草不自大,却是昂扬的一群,健康的一群。我多想与它们为伍,做叶子做茎,都行。
王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