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给我的记忆都是碎片化的。从我懂事的那天起,就没有完整地看过他一面。他离开时,没有留下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一片文字。我的记忆常常被他扣在脸上的一块厚厚的医药棉布所遮掩,以至我只能从他躲在棉布后面的笑容来一点点地打捞出那个藏在我记忆深处的他。他曾经离我那么近,但身影却又是如此恍惚,三十多载,那双眼神一直闪现着,让我感觉他并没有走远。
祖父孙芝儒,字庆宏,生于1907年,家有兄弟四人,他排名老四,故村子晚辈都叫他四公。记忙中的祖父主要从事两项工作,一是剃头匠,一是生产队开荒地管理员。剃头匠的活是业余的,收费自然也很随意。小孩剪头发免费,大人剪头发包年15斤谷子,不限次数,谷子一年一收。但如碰上某个乡邻有困难,那谷子减半或全免也是常有之事。这样一来,祖父总会担心人家再也不好意思找他剃头了,他总会宽慰别人说,到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就搭把手帮我,抵上剃头钱好了。他常说,邻里乡亲,大家都不宽裕,能给就给,给不了也没事,手头活,不辛苦。祖父剪头发像绣花一样,时时处处刻意求工,这让幼时耐性不足的我,吃了不少苦头,每次剃头一回,恰似唐僧师徒取经路上所遭遇的折磨。
祖父是生产队开荒场地的常驻代表,负责看管生产队留在开荒地的锄头铁锤农作物等。对于这份工作,他是乐此不疲,一干就是10多个年头。当时的开荒地实为荒山野岭,方圆十里难见几户人家。之前队里曾派去几拨人,但都因耐不止寂寞,或听怕了夜深时那声声凄厉的鸟鸣狐叫,便都打了退堂鼓。据说,祖父当年练过武术,身强力壮,人又勤劳且无私,自然便也成了最好的人选。开荒地里种的尽是能吃的瓜果、薯物,但他从来不私自带回一丁一点,即使在最困难的那些年头,也是如此。每当父亲跟我聊起这一段,脸上总是洋溢着自豪。万物如流水,无谓不朽,唯有精神长存,令后辈如此铭记而津津乐道。
练过武术的祖父究竟功力如何了得,村里没人见识过。小学时,祖父看我们几个小孩因迷上一部叫《霍元甲》的电视而爱上武术,有一次特地让我们排成一行,教我们蹲马步,看我们时间一长,松松垮垮的,他便笑着说,练武要有耐力,能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也是仅此一回,但这段往事却令我记忆犹新,这是祖父在教育我们,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情。在小时,听祖父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好好读书”。作为一个农民,他的理念影响着我的父亲。
祖父高约一米八,老一辈说,他年轻时长相英俊。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因为鼻翼处长的一个黑痣发炎,期间,他也曾到湛江市的医院进行手术切除,而他又舍不得花钱做深度治疗,手术后再也不愿意去做割皮移植手术,只是常在鼻子上用一块棉布遮掩着。由此影响了祖父人生的最后十多年。生产队的开荒地他自然就不去了。看着祖母愁眉紧锁的样子,他故作轻松,说道:“不碍事,就是难看点嘛。”他则常常一个人躲在那间小屋里,自己给伤口消炎,这其中的创钜痛深,旁人难于感受。尽管如此,剃头的工作,还是伴随他的一生。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在1982年是有机会拍合影的。那天有镇照相馆人员下乡,爸爸便也想让我们照一张全家福,祖父的座位留下了,只是最后,他或许觉得鼻子贴着棉布,不忍心让孙子辈在他百年后再看到这个形象,便不肯参加了。这给我留下了莫大的遗憾。
我们家是1979年在新宅地建新房的,属于村里首批,当时都盛传是祖上给我们留下银圆,我们家才有此财力。每次说起此事,母亲都会笑着说,这一角一分都是你祖父带着我们辛苦攒下来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故乡的阳光一如往日,乡村还是那样的清纯,老家当年的新房子已成为老屋。这是祖父的灵魂之所,为建设这么一套住房,他为此耗去一个甲子。母亲的话,是对一个老人勤俭一生的感激和赞许。
我小时候是挺馋且极其调皮的。家里的老母鸡难得生下几个鸡蛋,祖父原计划是用于孵小鸡的,但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带着弟弟、妹妹给煎吃了。如此蓄意打乱他的计划,我自然没有少被“批斗”。那时我也很喜欢看连环画,从三年级开始,只要长辈给上几毛钱,我都会一人跑到10多公里外的镇里买连环画。每次祖父找不到我,就会“审问”我。如此一来,我便也有了经验,从镇里回来后,都会在外面的水沟边先将脚和凉鞋上的红土洗一洗。只是,这也同样逃不过祖父的火眼金睛。我有好几次听到他跟我父亲说,小孩喜欢看书是好事,但一个人这样乱跑,怎么行呢?他实为担心我的安全。因此,每次父亲或家人外出,祖父总会叮嘱他们给我买几本连环画。
我是在镇里参加了小升中考试。记得那天,祖父特别拿了两个鸡蛋给我母亲,让母亲和着面给我吃了,说两个鸡蛋再加上一支笔,那是要考100分的。其实,这也只是祖父的愿望,因为我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个顽皮贪玩的小孩,自然也不会考到什么好的成绩。只是那一次我却让祖父意外了,还真的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当年,一个镇能考得上县中学的,也就几个人。当我母亲将这一消息告诉祖父时,他表现得异常高兴,连说,想不到沙牛仔(我们家乡称顽皮的小孩)还真行哦。他私下奖励了我10块钱,让我去买书。
祖父是1985年春节期间去世的。那一天,天下着雨,正在外面忙于农活的父亲赶回来时,祖父已经走了。祖母眼里噙着眼泪,嘴里念叨着什么。说来也怪,以前我们在夜里都挺怕黑的,打从那天起,便再也不怕了,直至成人后,在工作、学习、生活中遇到困难挫折,便似乎感觉到,总有一双眼睛在那边注视着我们,鼓励着我们砥砺前行。
孙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