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的某些天,百花开遍家乡的四野,草木清明,春潮涌动,穿越鸟语花香的画卷,在一缕春风的感召下,万物都走上了返乡之路。我也不例外,每年四月,都要陪家人回一趟浠水老家。毕竟,春天是生长回忆的,有一些回忆,难以忘怀……
20世纪80年代,千年古镇兰溪还是一个市井繁华的小镇。在大洪水到来之前,它依然散发着杜牧笔下“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后香”的美。我对兰溪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河西街繁华的集市,而是江滩附近的一座水塔!那是一座圆形塔楼式建筑物,底层是高高耸立的立柱,二楼是职工宿舍,三楼是蓄水池。水塔供应全镇的居民用水。那时候姑姑刚参加工作,成为兰溪镇一名水电工作人员。她就住在水塔的二楼。每次她牵着我的小手走上水塔环形的旋转楼梯时,我就有一种莫名的直上云霄的快乐。
那时候父亲的运输船经常远航南昌、上海一带,有时候我也随父亲同行。白天我会在船舱的小窗口像小猫一样钻来钻去。在夜晚,我就睡在船头的甲板上,仰望夏夜的星空。每当轮船从江上归来,远远看到高耸的水塔在云水之间荡漾,我就开心地大喊:“看,兰溪到啦!”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但那时照耀的不过是六七岁的我,姑姑也才十五六岁。我记得,水塔立柱的外围和底部自然生长着半人多高、一簇一簇的“洗澡花”。暮春时节,花开馥郁,香远益清,整座水塔远远看上去好像是被花朵撑起来一样美。
姑姑那时有两个很好的闺蜜,她们三人经常带着我一起玩。黄昏时分,在溢满洗澡花香铺陈的街道上,姑姑一手提着录音机,一手牵着我,我们一起走向开满紫云英的兰溪河旁拍照,有时去江滩散步,或是爬上塔顶,看明月从大江中升起,远方的货轮从江面缓缓驶过,江心小岛戴家洲的万家灯火如点点星光闪耀,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感慨。也许是幼小的缘故,那段日子如此短暂模糊,又是如此美好,如梦似幻,像邓丽君婉转的歌声,从洗澡花质朴芬芳的香气中传来,带给我最初的愉悦和浪漫。
木心先生说,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我一直认为所有的相逢和别离是有定数的,有一些神秘的因素。随着求学与工作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很少去兰溪,可就在阔别20多年后的一个春天里,我再次回到故地。兰溪镇已然淹没在波涛滚滚的大江中,早已物是人非。兰溪镇的居民因1998年特大洪灾搬迁至上游。古镇不再复现,长江依然奔流。在洗澡花开的那个清晨,我依稀可以见到一些逝去的影子。我看到爷爷高大的身影,他反背着手,从被江水折射得明晃晃的街道走过,逐渐消失在视线的余光中。
想起张爱玲小说里的那棵桃树下,那个穿着月白衫的少女,心头就涌上一阵无奈的心酸。兰溪留给我的记忆就像小说里的桃树那般美好,又那般虚无。可兰溪没有桃树,只有坚强的洗澡花,和花间流转的童年记忆。记得那一年,我随母亲来到兰溪,因为生活的挫折,身怀六甲的母亲无数次坐在江边哭泣,最终她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那时候我会陪母亲在镇上的搬运站拾煤块,镇上还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男孩,我们经常在江边轮渡码头的候船室里玩。
就在那个春天的早晨,我再次见到了江畔的水塔,它屹立在荒草和积水的街道上,破败不堪。令我不解的是,我竟然在那一天上午,在不同的路段见到了童年时陪我玩耍的三位姑姑,好像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那些我想见的人,可见的或者不可见的,在那荒芜之中也都见到我了。
我不明白的还有那些从暮春开放的洗澡花。它们开在江边,也开在老屋的房前屋后、土坡石缝。随手一撒,就落地生根,自然绽放。它们如此普通,却又如此顽强,就像散落在尘世中的种子,平凡如你我,在不经意中开放,又在不经意中相逢。那些落花流水的偶然,雁过留声的渺茫,对于美和爱稍纵即逝的无奈,像三位姑姑不再青春的面孔,不复再见的爷爷,也像是再也回不去的兰溪,只是存在着,见证着世间的流变。
离开家乡后,离开了浠河,再也看不到我幼时的洗澡花,也见不到我童年梦幻般的桃花源了。只是记忆中有一个灯盏依然停靠在心灵深处,那里江水浩荡,月光温柔,一座水塔掩映在江水中。
高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