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离开我已经快七年了。
我常常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和他有关的幸福片段,觉得他还在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昨天。小时候,每次他下地回来,我都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面前,问他有没有给我捉到“禾虾”啊“土狗”啊。他故意说没有,回到家才把藏在粪箕里的“乡土美味”拿出来洗净炸给我吃——让没有零食的我快乐一整天。那时他身强力壮,农闲时在尖山油库当临时搬运工,每次发了工钱都要买一袋子“猪肠碌”回来给我吃。在那个饥肠辘辘、物资贫乏的年代,吃是我们小孩最大的向往。
记得家乡每年的清明节,乡亲们会挑着炊好的发糕和肥猪肉去拜山祭祖,村里的小孩都去“望山”等分糕点。那个人头涌动的队伍让我惊慌,我远远跟着,不敢过去挤抢,很多时候人家不主动给,我都是空手而回。父母亲总是骂我笨,只有他为我辩护,说这才像个妹仔样,还偷偷给我一点钱,让我去买几颗糖或冰棍解馋。
老家屋子的旁边有块空地,我十岁那年夏天,他挥汗如雨拉回石头将空地砌围起来,准备用来养猪。不想我的眼睛突然间红肿起来,去镇上看了医生也没见好,整天流着眼泪哭哭啼啼。他急得团团转,后来听村里老人说可能是被他砌的石头“占着”了。他二话没说,找了个大锤,冒着烈日,连着夜晚把那个围墙给拆掉了。那可是他花了好多天砌起来的啊!
说来也怪,第二天我眼睛就消肿了,两天后就好了。他笑说我命矜贵,鼓励我要好好读书,将来争取“做同志”吃“国家粮”。为了让瘦小的我将来免受农活的苦累,从我上学起,他就不断资助我,给我买学习用品以及课外书。甚至,还支持我买像《第二次握手》《牛郎织女》《电影剧本》等等这样的课外读物。也许,我的文学梦便是从那时候开始萌芽的吧。
他没上过几天学,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缝和机械修理。每到年末的时候,他总会用省下来的布证去供销社买回漂亮的花布,给我做件新衣服过年。改革开放后,村里有个人在深圳成立了建筑队,请他去工地负责修理推土机、勾机等机械。每次他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的,给我们买了好多新潮的毛衣、夹克、棉褛和零食。而他自己,永远都是穿着很旧的一身灰或蓝。春节的时候,给我们姐弟仨发“大团结”(当时对最大面值10块钱的简称)压岁,让村里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整个春节,我都揣着这笔“巨款”和小伙伴玩耍,可幸福啦!
后来我长大了,如他所愿走出了农村,再后来我也成家有孩子了。他仍旧孑然一身,他的感情和身世一样坎坷,喜欢的人被迫另嫁了他人,苦闷之余常常借酒消愁;加上长年累月的劳累,晚年时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和尿毒症;但仍然很要强,自己在村里生活,非但不需要我照顾,还总想着要帮我做点事。每次回去看他,总是给我准备一些瓜菜、番薯什么的让我带回家。我好几次朝他发火,担心他万一高血压中风了,可怎么办啊?他看出了我的担忧,反而笑笑安慰我不用担心,说心里有数呢。
每周两次的透析让我看着都难受,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声苦。每次去医院给他办手续,他都一脸愧疚地说耽搁我时间了,让我快点回去。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却还总担心我过得好不好?钱够不够用?甚至,每次我帮他取了五保钱送来,他那双青筋暴突的手,总要回塞我一百几十块,说让我买点好的零食吃。在他面前,我似乎还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也许,无儿无女的他,早就把我当成了他的孩子。被我拒绝后,他便有点失落。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贵,拥有的时候却熟视无睹。在我进城居住后,他还给我挖野菜、给我种番薯、给我晒菜干……每次我都心安理得照单全收,甚至没有当面说过感谢他的话。他经历过最严重的饥荒年代,对吃耿耿于怀,留给我最后一句话是:有钱买点好吃的,不要难为肚子。
如今,他已远去,那些与他有关的幸福点滴成了我最珍贵的记忆,每次想起,我都泪眼蒙眬,久久不能平静。穿越时光,我仿佛看见他戴着一顶我们当地俗称“卖猫仔”的旧草帽,扛着一把锄头,古铜色的脸上泛着汗,手里拎着一把我最爱吃的野菜,嘴角带着笑意,向我走来……
许练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