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回家祭拜故去的父母后,我总是飞快地逃离。我不敢看那烟雨深处的白墙碧瓦,那曾经盈满欢声笑语的老屋,如今是一座空巢。然而有一次,我无意间的一瞥,竟然被一个碗状的东西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
老屋廊檐下,竟然挂着个燕子窝,窗前一根生锈的晾衣绳上,歇着一对灰黑的燕子。它们相互梳理着羽毛,亲密地呢喃着。那声音甜糯、轻柔,像一把细毛刷子,拂拭出我内心积压已久的前尘往事。
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被一阵唧唧声吵醒,我蹬了一脚还在酣睡的母亲:“妈,什么鸟在叫?”母亲竖起耳朵,随即翻身下床,打开大门,接着传来惊喜的呼唤:“燕子!燕子来咱家做窝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欢蹦起来。只见两只灰黑的燕子在门前的木篱笆上啁啾,而廊檐下的墙壁上,已经粘了许多泥巴和树枝。父亲也很高兴:“太好了!咱家也有燕子了!”
在我们家乡有个说法,燕子在谁家筑巢,就会给谁家带来福气和财运。小伙伴红霞家年年都有燕子来,她哥就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摸着母亲隆起的肚子说:“妈,要是生个妹妹,就叫燕子吧!”母亲嗔笑着白了我一眼:“呸呸,快改口说是弟弟,弟弟!”
我知道那时的父母天天都在盼着生个弟弟,我不喜欢弟弟。湾子里的几个小弟弟,全都是鼻涕虫!我绝不改口,目光追随着那两只翩飞的燕子。只见它们扑棱着翅膀,尖嘴上衔着细泥和杂草,又飞到咱家廊檐下了。
此后,两只燕子每天都飞来飞去,不久,一个半圆形的燕子窝就做成了。春末,两只乳燕破壳而出,整天唧唧啾啾。如果老燕衔虫归来,乳燕就探出脑袋,伸出小嘴争食。
那天午后,我坐在门槛上,沉醉在燕子的“吴侬软语”里,赤脚医生义安姨在屋里喊:“蓉,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我跑进去一看,父亲正喜呵呵地用被子包裹那个红皮肤、皱巴巴的小东西。我撅起嘴巴:“怎么不是妹妹?”义安姨笑着说:“傻丫头,是弟弟不好吗?”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跑开了。
后来,弟弟越长越白胖,一逗就咯咯地笑,我越来越喜欢他了。母亲抱着弟弟,跟人说话也高声大气起来;父亲更像是捡了金元宝,整天眉开眼笑。那时候,四只燕子在上面叽叽喳喳,四个人在下面嘻嘻哈哈,我们家呈现出从没有过的欢乐与生机。
后来,我外出求学,寒窗苦读。我并不知道每年春归,燕子是否还来我们家筑巢。直到父亲在惊蛰的雷声中猝然离世,我问母亲:“妈,咱家的燕子呢?”母亲木然地望着空空的廊檐:“年年都来,就今年没有。”
十年后的初夏,正是雏燕啁啾的季节,母亲也走了。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屋檐,只有一只破旧的老巢。看来燕子是通人性的,它比我更早知道家里的变故。此后,弟弟在镇上安了家,我们就再没回过这个空巢。
我万没想到,在人去屋空多年后,还有燕子在替我守家。在年近半百后归来,还有燕子似亲人般把我迎接。站在锈蚀的铁锁面前,看着它们那没被时光改变的乌亮的羽毛,听着它们唧唧复唧唧的乡音,我的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
熊荟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