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奶奶在世的生活,我脑海总会出现一个带点悲性的词:幽黑。她疏而黑的头发,插一把黑梳,脑后盘一个黑髻;瘦黑的脸庞,沟壑纵横;一身黑土布,一床麻布做的灰黑蚊帐。她独居在祖屋的一个厢间,四壁都让烟火熏黑。
在这种黑色的格调里,我从小便与奶奶生活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因我是长孙的缘故,深得爷爷奶奶疼怜。爷爷在世时,织得一手好笠帽,每逢圩日,便一手牵我,挑一担笠帽上圩去卖。晚归,煮一碗红谷米瘦肉汤是奶奶的惯例。我坐在门墩捧着饭碗慢吞吞地吃,嘴角一抹红,惹得邻居路人“啧啧”流口水。
这种宠幸,我总以为与生俱来,长久无忧。哪里晓得,人生是一条流向未知的河,哪里转弯,哪里缓急,河水预先并不知晓。
大约在我五六岁时,爷爷羸弱地躺在了两座旧屋的上厅堂。那里是孩子们的禁忌之所,尤其在夜晚,角落里耸起的朱红或黝黑的“寿板”,以席草披裹之,会让孩童恐惧得逃跑。
平日不怒而威的爷爷,彼时重病卧床,像一位迟暮的英雄,从身体消瘦到形容枯槁。奶奶不厌其烦,端饭喂汤,擦身抹脸,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屡屡不惮父母责骂,常常跟着奶奶穿过厅廊去看望爷爷。一天斜阳西照时,我被伯父反锁在地坪的吉普车上,任凭声嘶力竭地哭喊,也无人理会。透过车窗,我看着身板高大的伯父和父亲、叔一起抬着爷爷沉重的“寿板”从两座屋的大门缓缓挪出,空气凝滞,神色凛然。
那是我头一回感受到亲人离别的恐惧与不安。在悲恸的哭号中,我见到奶奶一手捂着毛巾拭泪,由我妈挽扶着。那一刻,我最担忧的是,奶奶也会离我而去。
爷爷走后,幼小的我依旧跟着奶奶生活,在那间黑乎乎的破房里。我的爹娘、叔婶不时过来打打卡,或端一点汤水,或过来瞄瞄。奶奶反而显得有点生分,她不想欠下儿媳过多的人情。
奶奶一如既往地耕地,点豆种菜,起早摸黑,劳作不辍。那时候鱼肉稀罕,奶奶养的鸡鸭下的蛋,我隔三岔五也会吃到。她为我家和阿叔家操持家务,晒谷晒豆,煲饭煲汤带孩子。可稍有差池,两个儿媳却争先责难。奶奶终是忍气吞声,天黑回到暗黑的屋,擦一根火柴点着煤油灯,不吃不喝不言,呆坐到半夜。我陪在她身旁,少年初识愁滋味。
因先夫的成分,那时,奶奶总被大队喊去开会,接受思想教育和义务劳动。夜晚,我痴痴地等她归家。我依赖奶奶,犹如青藤归依老树,以至经常会想:假设有一日奶奶老了,我该如何是好?
爷爷走后,奶奶像一片无依无靠的浮萍。妈和婶待她日薄,先是言语上的嫌弃,后是行动上的怠慢。村中好事者流言不断,她装作没听见,默默忍受着一切。
有一天,她遥远的外家来了一拨人马,游说她另觅幸福。处境艰难的奶奶动摇了,她收拾包袱,要跟人走。我料奶奶此去无回,情急之下,紧紧抱着她的腿,泪眼婆娑,苦苦哀求,说长大后一定赚钱养她、孝敬她、报答她。或许被我打动,或许不舍那些与她有着诸多纷争却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女媳妇,她最终默默放下了包袱。
从一些场合的闲谈里,在微妙复杂的家庭关系中,我敏感地捕捉到奶奶鲜为人知的秘密。
先是得知奶奶非我亲奶奶时,我瞬间迷茫,想不出有什么语言能形容那一刻,只是扯住她的衣角,边哭边不住地对她说,你就是我的亲阿婆!说得她心烦了、心软了,“我不是你亲阿婆,却比亲阿婆更疼你!”说着揽我入怀,用皱纹纵横的老脸,摩挲着我的头。我的心在颤动,经年累月积淀的亲情,早已超脱了血缘的羁绊。
“我先夫被老虎叼走了。”奶奶独坐在门槛,屡屡自怜自叹。我年稍长,从大同小异的说法中,知道奶奶的身世及命运,远不止“先夫被老虎叼去”那般残酷。
奶奶年轻时,生在春南一处偏荒之境,嫁到当地一大户人家,生下一女,之后久久怀不上孩子,依当地风俗,她揽养了一个女婴,谓之“花屯女”,招引弟妹。挨到中年,好不容易得了子,让沉寂的家有了一丝笑容。可是命运多舛,未及享受迟来的喜悦,她的丈夫便撒手人寰。沦为寡母的奶奶,带着三个儿女,支撑着破碎的家。可上天偏偏连如此卑微的机会都不予她,一个乌云密布的夏天,奶奶带着活蹦乱跳的男孩到河滩拾苞谷,小孩溜到河边玩水,上游河水暴涨,一眨眼工夫,无情夺走了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一名柔弱女子,遭受雪上加霜的打击,痛不欲生。走投无路之际,奶奶被人游说,嫁给了二度丧妻的我的爷爷,拖着两个小油瓶,开始了下一站的人生。
我叔回首往事时,曾这样评述爷爷早前的境况:滥赌成性,输得一塌糊涂,仍不肯罢休,又变卖家里谷米甚至举债死赌,输了回家便凶神恶煞,让妻儿担惊受怕。爷爷前后生养了五个子女,自觉无力养活,将我大伯和二姑过继给我四爷,其余任由自生自灭。以致后来父亲、叔和姑谈起爷爷时,总是愤愤不平,满腔委屈。
奶奶的日子可想而知,她好像是在另一个陌生地方延续着以前不幸的生活,孤苦无依从来不曾结束。
跟奶奶来的姑姑,刚来时10岁上下,寄生在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中间,也是一段不为人知的苦难人生,约莫20岁就嫁人了,或许她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杂七杂八的家,开始新生吧。我稍稍长大,经常和她的儿子玩在一块,后来入学,在寒暑假,奶奶会带我去姑姑家住一阵,又带表兄弟们回我家住一阵。那是一段看似幸福的时光,对奶奶来说,她暂忘了此前的种种不幸,生活和精神都变得好一些。
可是,就在我读高中的一个暑假,回到家,却看到奶奶一脸的沮丧。阿妈轻声对我说,你阿姑的亲母将她认回去了,按习俗,要和你阿婆断绝母女关系。我又是一脸愕然。阿姑打小与奶奶相依为命,缘不可谓不深,情不可谓不厚,恩不可谓不大,她却无情地抛去养母,奔她的大团圆去了。
我读了高中,志气稍长,回到家里,每每会对奶奶说,阿婆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买大鲩鱼给你吃,买大屋给你住,还带你坐飞机……甜言蜜语,信口开河,奶奶听着是开心的。多年之后,我的乡亲在教化一茬一茬的后代,总会拿我对奶奶说的那番话作样板,让我汗颜。
1994年临近中秋,忽然收到叔传呼过来的信息:你阿婆走了,速回。那时我正在奔往邻县办事的路上。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即下车回去,直至办完业务,才火急火燎往家赶,往已经离去的奶奶身边赶。奶奶冷静地躺在那间黑伙房里,半闭着眼,我知道,她还在等着我……
又到思念的时节,我想你,奶奶。
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