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一株花繁的红杏,西篱一棵垂绦的绿柳,两树之间一根锃亮的银丝上晒着雪样白的豆腐布,柔暖的阳光懒懒地匐在上面,它每根细长的触角都扎进布的纹路里,花香也顺势钻了进去。
风蹑手蹑脚地来,坏坏地在那灌满阳光与花香的布上偷偷地这挠一下,那挠一下,它被痒痒得扭捏躲闪着,阳光也跟着跳跃。
这样的撩逗引来了一阵风,顷刻间豆腐布如“阆苑仙子”舞起的水袖曼妙飘逸。
我携一缕书香归来,把自己陷在这花香、阳光与豆香余味和在一起的美妙味道里,细细地深嗅,回看小院里缓缓流淌着的时光,不愿自拔。
在这样美妙的情境里,劳动极快乐。我抢着承包了卷豆腐布这一“浩大”工程,做十五公斤黄豆的干豆腐要两三百米的豆腐布。
一根溜直且光滑的小木棍,从豆腐布的一头开始卷,布要往棍儿的中间缠。
轻轻地卷着豆腐布,只敢轻轻地,害怕碰落上面的阳光与花香。豆腐布卷得均匀又紧实,阳光与花香被我紧锁其中,好让它们陪伴半夜起来做豆腐的父亲,那样他就不会困,不会累。
母亲在外屋泡着豆子,清澈的井水汩汩地注入装豆子的水桶,饥渴的豆子们欢快地吸吮着,然后吐出一连串的小泡泡,一吞一吐之间,清与浊在身体之内和身体之外转换。
豆子必须淘洗三遍,才能保证做出来的豆腐成色好。这是父亲不容更改的规矩,不管人前背后,他都不糊弄,这是他做的豆腐“有名”的原因之一。
柜盖上的座钟敲了十二下,便听见父亲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他摸着黑不肯开灯,怕吵醒爷爷和我们,到了厨房才敢开灯。
带着“蒙眼”的毛驴“踏踏”有节奏地走着,每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长年累月,磨道已被踩得极其光滑,足迹覆盖着足迹,今日覆盖着昨日。时光与日子一切似相同却又皆不同。从驴棚里牵它的时候,它还梗着脖子,上了套就乖乖地听话了,它唯一的偷懒方式就是转着转着会站一下,像是累了,要歇一歇抑或是在思考,思考它以后磨道里的时光。然而,不容它多想,生活的鞭子已温柔抽向它。
豆子们在水流的陪伴下次第挤进了磨眼儿,把自己连骨头带肉地碾碎,与水交融。
文火勤添,豆汁与时光一同在长夜里慢煮,熬着熬着豆汁渐渐地沸腾,香味慢慢地发散,长夜的寂寞被赋予几分温暖,一方馥郁。
豆汁在锅里沸腾了,外溢,如寂寞爆发一样,用量瓢快速地舀出一瓢,再如涓涓细流般浇回去,如此重复几次,以柔制暴,爆与燥都得到一种安抚,静下来。
又熬,再沸腾,又浇,往返几遭,像是一个叛逆的少年经过许多的教训不再怒愤,不再自困。
高高的房梁上,长绳吊着十字架,垂下来的长度正好和父亲的肩吻合,十字架四角拴着过滤豆汁用的豆腐包,在下面接着一口大缸。一瓢瓢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豆汁舀进豆腐包进行过滤,豆腐包是一百二十目孔眼儿的软布,凡是滤不掉的都是渣子,如同一场考试,总有许多不及格的留下。
一把小竹扫帚有搅动风云的能耐,父亲手持扫帚,敏捷地插于装着豆汁的缸内,随即他双手握住扫帚把儿,运力、发力,朝一个方向搅动,扫帚像龙头一样,带起豆汁朝一个方向旋转,豆汁贴着缸在飞,如一条盘旋的龙,飞着飞着,父亲猛地撤出扫帚,迅速将卤水如散花般均匀地洒向“龙身”,慢慢地一切归于平静。
长夜无声,时光也悄然止步,等待一场逆天的生长。
仿若一块浑然的璞玉自混沌出世,泛着纯净的光,泛着撩人的温度。经历了千磨万煮,从有形到无形再到有形,痛苦亦华丽。
有了洁净的法身,还要给它一个精致的灵魂。就得不惜将它的法身再次打碎。
又是那把扫帚,它似乎有神奇的魔力。温婉的大块美玉,被它几下就给捣成玉屑。
一套豆腐模子就是它再度华美重生的涅槃。
雪白的豆腐布抻开一头,从左向右在豆腐模子里反复平整地铺开,木棍儿两头的富余正好放在豆腐模子上。碎玉沫一瓢一瓢地泼进去,泼出薄厚均匀的一层,雪白的豆腐布从右向左将其盖上,再从左向右铺开,反反复复,暗夜被泼洒成一片片水晶,柔美且柔濡,一片片水晶叠成一个辉煌的梦想。
一块厚重的方木正正好好嵌入豆腐模子,上面放一块厚横木,再上面是加压泵,随着压力的加大,水乳渐渐分离,水沿着模子的各个小孔畅快地奔流而出,它已完成它的使命,它是洒脱的,当断即断,纵然浑浊,在所不惜。
一张张薄如卷、滑如缎、弹如绸、温如玉的干豆腐呈现在你面前,不由你不惊叹,惊叹平凡的生命经千熬百制之后那独具的丰满的灵魂。
浓郁的豆腐香味随着父亲一声响亮的吆喝飘散出小院,奢侈了平淡的餐桌,熨帖了粗糙的脾胃,暖了一年四季风雨霜雪的时光。
东篱的老杏花开了,西篱的老柳丝绿了,拴在两树中间的锃亮银丝上斑驳着岁月的锈迹,只有抑郁的花香与孤寂的阳光,交错着与时光纠纠缠缠。
高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