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乡渔村无山无冢,一望无际的平阔辽远。错落有致的屋舍,在水的另一方,平添几分宁谧安详。农家报晓的“闹钟”雄鸡,打破安静沉寂的黎明,调早了闹铃,天亮得早了,人们醒得早了,也起得早了,春光在缩短的睡梦中,拉长了勤碌的身影。
此时,一只怀揣春天的老母鸡,犯起了“春困”。它不再像往先那样,整日高唱着颂歌“咯咯哒”,而是懒散地蓬松着羽毛,一副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的模样,还不肯将就着随地而憩。它似乎在寻觅一个安全隐蔽的角落,慢腾腾地围着屋子转悠半天,终于瞅准了屋后那堆倚着大桃树码起的旧稻草垛,它在草垛底下筑巢栖身,“咕咕咕”地低调哼吟着,估计只有桃花苞蕾能听懂的“摇篮曲”。
一只橘色家猫睁着线眼,慵懒地蜷躺于瓦背,胸腹下贴着几只乖巧的杂色毛幼崽,母慈子“笑”般共享午间和煦春阳。隔着一扇篱笆墙的邻家大公鸡,扑翅越过来,与橘猫对视稍许,许是觉得无趣,忽然从瓦背上飞扑下去,落脚草垛边,喙住蹲伏的老母鸡头顶浅冠,骑到老母鸡背上欺压它。我顿觉心有愤愤不平,举起长竹棍慌乱扑打邻家公鸡,结果扑断一段开得繁盛的桃花枝。外婆的老视眼,瞧见了这一幕,竟不怪邻家公鸡过分逾矩,也不怪我打夭了好多桃果。她欣喜地跑过来:“咱家母鸡赖‘抱’了,春‘抱’可是最好的时季啊!”外婆赶忙将老母鸡捧回屋内,找来箩筐和篾罩,为它打造了一个圆满舒适且加罩盖的“月子窝”。一日三餐精米细粮侍奉窝前,“赖抱鸡”温顺不贪玩,开盖吃食排泄后,只在窝边闲散几步,便自觉进窝专注于它的孵事。
我不知道渔村人为何要把“孵”说成“抱”?也许他们认为仄声高亢的字眼,更能凸显出旺盛的生命力吧!
他们一说到谁家有“赖抱鸡婆”,村中妇孺便争相奔走,积极为主家筹蛋换蛋。渔村人胸怀像大湖一样宽广,还有“借抱”“搭伙抱”的。老母鸡的胸怀也很宽厚,抱一次能孵二三十枚蛋,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鸭蛋鹅蛋,也会毫不偏心地均匀翻转,付诸等量温暖。
老母鸡孵蛋到一定的时日,外婆在鸡窝前来回踱步,喃喃自语:“叽呀叽,二十一;鸭啊鸭,二十八;鹅啊鹅,一个。”小鸡需孵二十一天才出壳,孵了几天之后,为了不消怠老母鸡的热情,要进行“胎检”筛选。没有漏洞破绽的孵蛋,外壳越发轻薄光滑,不好拿捏。有几个夜晚,我举着煤油灯帮外婆照孵蛋,外婆小心翼翼,反复向我确认:“看见蛋中的阴影黑斑没?”我点头,她就把蛋放回窝内;我若摇头,次日便有吃掉几枚煨寡蛋的“任务”。
小鸡出壳前几天,外婆还要来一次孵蛋“点水”。孵蛋放入温水盆里,沉入盆底的,彻底淘汰出窝;浮在水面摇动的,又放回抱鸡窝。老母鸡不厌其烦地用长喙啄破蛋壳,小鸡探出头来,它们自己还会伸腰踢腿,缓缓挣脱蛋膜的束缚,扑棱着湿漉漉的小翅膀,钻出来,趔趔趄趄试步……很快,抱鸡窝里传出一阵“叽叽叽”的叫声,像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宣告新生命的诞生。
一场春孵,命运之神悄悄收走了所有的遗蜕,啄破冬夜暗黑的藩篱,送你一个温暖光明的新春天。你看那春草茵茵的堤坡上,碧青的湖泊沟渠面,灰黄的屋舍檐墙下,茸茸毛色起,春雏已成群,一派欣欣然。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