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总喜欢坐在窗前回望。在悠远的日升月落中,太奶的模样飘渺又清晰,总在我坎坷的长途跋涉中,以温情润染难忘的童年时光。
太奶出身东北贫困之家,神奇的是,没文化的她能唱东北大鼓,还会讲故事,是我心中的偶像。她管讲故事不叫讲故事,而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汇,既像讲“瞎话”,又像讲“闲话”,还像讲“小话”。不过,我更愿意听成“香话”,觉得香喷喷的内容跟美食一样,是能诱惑人的。
太奶健在时,每当春暖花开时,我们一老一小最自由,随时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家门,太奶伸伸胳膊,踢踢腿,脚步虽然颤巍,但力气很足。我也模仿她的样子,仿佛从仙界下凡一般轻盈。
院门口那棵大榆树下,是我们的天堂。榆树钱儿被桃红柳绿吸引,撒了欢似的蹿上枝头,在煦风里挥着圆圆的小手,在阳光的照耀下,清亮得一尘不染,翡翠般晶莹剔透。燕子在树梢叽叽喳喳,既熟悉又陌生。太奶则坐在树下的木墩上,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可能在想:这是一生中,第几次春去春又回?她也可能觉得,风一软,身子就舒服了,底气就足了。这底气使人快乐。她眯眯眼睛,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东北大鼓,一板一眼,味道十足。小小的我,无需听懂其中的涵义,只是顺着她的思维问道:“这榆树钱儿,是仙人种的吗?”
太奶摇着头说:“虎丫,那可不是仙人,是王贤。”我生于虎年,从小到大,她总是亲昵地喊我“虎丫”。我赶紧追问一句:“王贤是谁?”这个“续问”尤其重要,抛砖引玉,引出了她讲过无数遍的传说——
很早以前,王家岗有个穷小子王贤,与老娘相依为命。有一年春季,老娘感染了瘟疫,王贤拼命砍柴,卖了钱去抓药。路遇饿晕的老爷爷,王贤赶紧取出干粮,救活了老爷爷。后来,老爷爷拿出金银财宝要报答他,王贤却只想找到治瘟疫的药。老爷爷就掏出一包榆树籽,说半夜第一声鸡叫时种下,天亮后就能长成一棵大榆树,然后摘下榆树钱儿泡水,有病治病,无病防病。王贤照着做了,果然种出绿油油的树,救了他娘和乡亲们的命……
小小的我听得入神,爬到树下的木墩上,翘着脚尖伸长胳膊,摘下一串圆圆绿绿的榆树钱儿,冲向太阳光端详来端详去。这个小玩意儿如此神奇,那么太奶吃了,能否长出新牙齿呢?
“有了那棵神树,咱们王家岗就增添了神气,叫孤榆树屯了。后来,榆树越长越多,地方越来越大,就叫‘榆树’了。在过去困难时期,这串串榆树钱儿,就是最甜美的食物……”我懵懵懂懂,王家岗蓊郁的榆树,幻化成那棵孤榆树的子孙。对太奶的启蒙教育,小小的我深信不疑。
我捧着榆树钱儿,小鸟儿一样飞回屋子,在太奶的大茶缸前,一片一片,轻轻摘下榆树钱儿,放到大茶缸里,然后抱过来暖壶,小心翼翼揭开瓶塞,学妈妈的样子,一点点倒上滚烫的水,再盖上盖儿。热气从茶缸里飘出来,像一缕缕洁白的云雾,我担心热气消散,达不到效果,赶紧取来干净毛巾,把茶缸严严实实地捂上……房门“吱呀”一声,太奶走进来,反复叨念着:“虎丫,你干啥呢?啊!那是热水,可别烫着。”我赶紧把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她不要嚷,免得惊动了茶缸里的榆树钱儿。太奶不明所以,我也不解释,只顾神秘地微笑着,仿佛奇迹正在慢慢发生,而小小的我,就是那个伟大的魔法师……
这样的行动,我不知做过多少次。每到榆树钱儿花开,我就忙着泡榆树钱儿水,期待太奶能长出满口新牙。遗憾的是,没有奇迹发生,直到她离世,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为此,我很自责,怪自己没有王贤的功力深,怪家门前的榆树,不是传说中的那棵“神树”。
慢慢长大后,随着视野的变宽,接触史料的增多,我不禁开始怀疑,太奶讲的“神树”,只是“香话”,是她编来哄我的。或者,她也是道听途说,传递给我而已。关于榆树的传说,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构想天马行空的画面:市街用墙壁围绕,在土壁之上生长着许多繁茂的榆树,远望去如同小森林。春风拂动,榆树钱儿串串泛着淡绿的光、甜丝丝的味道,是青黄不接时节的美食;或者,画风一转,想象有一片荒野,百米之内无人家,唯有一棵参天古榆,冠如伞盖,枝繁叶茂,巍然独立,十来个人才能合围。有树的地方,定有水源,或深或浅,孤榆树如开屏的孔雀,终引来无数垦荒者,沉睡的土地被激活了……
我从小思维跳跃,听完姐姐讲历史,就会联想到冰雪统治的鸿蒙初开,万木排立,仰不见天。那塞外绝域的山山水水,融合着不同的风土民情,渐渐地复苏着蛮荒的土地。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人类用劳动创造出人文色彩,留下惊世骇俗的历史痕迹……
我的成长变化,定会让太奶有些失落。不过她毕竟阅历深,洞察到我的心思,很快又巧妙地讲了一则新故事……见我听得目瞪口呆,太奶慈祥的笑容里写着欣慰。在日益变老的路上,她的要求已经很低,低到有人愿意听她讲“香话”,就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如今,每当榆树钱儿缀满枝头,我就想起早已离世的太奶,不是迷信那些传说,而是怀念那甜丝丝的时光。或许,“香话”与历史的距离,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细细品味,素朴的思念就会像那遥远的大榆树一样甜美绵长。
李子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