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时回乡下老家,听妹妹说在老房子的铁柜子里,有我们小时候留下来的小玩意。我于是去寻找,发现了父亲的账本。
账本的第一页,是我1994年上大专时的一笔数目比较大的借款,在这笔借款之前还有一笔更大数目的欠款。那笔更大的款项应该是1992年我们姊妹三个“农转非”借下的。那时城市户口比较金贵,一个黄石户口3000元,在20世纪90年代初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而我们家要一下子买三个人的户口。记得父亲那时既欢喜又忧愁。一天晚上,父亲从外面进门,脸上满是悲伤。原来父亲找小姑借钱,因为旧债未了又添新债,那次碰了钉子。父亲回家后,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母亲说这件事时,我很难过。我何曾见过父亲的眼泪?不过,嘴硬心软、家里有东风车拖矿的小姑,最后还是借了钱。
我上大专时的1994年,正是高校教育大变革的时候。国家实行“招生并轨”,毕业后也不再统一分配工作,成为中国大学教育改革的一道分水岭。对于“招生并轨”我不太懂,可是录取通知书上的报名费一下子飞涨,又加上毕业不包分配。在父亲心里,不知道这大专还有没有读的必要?父亲曾经说过,只要我读书,不管读到哪一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上。国家政策变化,也是父亲始料不及。父亲还是凑足了我的学费,还有书本费、一年的住宿费,于是在账本上又添一笔新债。
在账本上小姑的这一页,还有猪肉的抵债和退股的减扣。我们家那时过年前都会出栏一头猪,杀猪的当天姑父就会骑着他的五羊摩托车风驰电掣而来,拿猪肉抵债。退股的钱则是因为那些年小姑父他们开铁矿,父亲便在小姑父的户头“搭股”。
纵观账本,一些年里,家庭收入有一大笔来自养猪的收入。从账本来看,20世纪90年代某一年猪肉的价格是5.5元一斤,猪崽的价格每斤从3.5元开始上涨。犹记得春天猪崽“出窠”的那天,母亲天未亮便要起床做一大桌菜款待买猪崽的人。一伙人吃饱喝足后,各自捉住定好的小猪,父亲拿布条捆住它们的两条后腿,挂在秤钩上。小猪拼命地挣扎,满含委屈地尖着嗓子叫。一阵人欢猪闹的喧嚷,小猪哼哼唧唧地被新主人捉走。喧嚣之后,收了钱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账本上关于猪的记录,到1998年猪崽4元一斤就没有了。看来是仔猪价格下降,再加上母亲身体抱恙,家里就没有再养猪。
账本还有鸡零狗碎的记录。其中有一笔买米粉厂的支出,为小叔所欠。这件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村办米粉厂亏损以后厂房闲置,村里就决定把厂房卖给私人。当时要的人很多,只有采取抓阄的方式。那天村里的大礼堂对面的小仓库里人头攒动像集市。哥哥和另外一个小孩子分别抓到了写有1和2的两个阄。粉厂南北两边两家各得一半。家里人都欣喜若狂,小叔恨不得把哥哥抛到天上去。
父亲的账本上出现一个“古董”——45元国库券。它是出借给我的大婶娘买什么东西的,字看不太清楚。那个云鬓高耸涂脂抹粉的婶娘,在我记忆深处慢慢浮现,容颜艳丽无比。记得我读书时父亲有阵子工资中月月搭配有国库券。看来国库券在农村还流通过。这页账还有专属大叔父家的。有借下的菜油,还有欠下的猪儿债。大叔父一家曾经生活相当困难,常常有青黄不接的日子和赶情送礼等都要找父亲想办法。我看到账本,想起往事,心里无比喟叹。
小小账本上,记录了20世纪的一些往事——乡村经济的发展变化和农民的生活状况,以及重大方针政策……它是我的家族相互扶持、创造美好生活的情感记录,也是一种时代记忆。
肖爱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