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门口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架两板桥——两块大石板拼接而成的桥。石板有多大?一张单人床大小,厚则八寸有余。桥板是青石板,原本是涧桥。东干脚门口的河是舂水支流,季节河,过不了冬。舂水在东干脚西边,大家并不叫它舂水,叫板利园的河,或者阙家的河,盖因这两个村子离河最近。东干脚的小河在田亩之间重重地划了一道向南的曲线,看起来很美,却并不实用,划得太深,水引不上来。人们就用河上涧槽,把西边沟渠里的水引到东边来浇田灌地。东干脚门口的河上,有三架石涧,上涧、中涧,下涧,既当桥,又当涧。有水了,人们把适合改良的旱地改成了水田,水又不够用了。唐生当书记的时候,带人在小河的上游挖了一条新河,把水引了过去,解了旱情,小河上的石涧逐渐废弃,终被人遗忘。
早前,东干脚门口河上的桥,是木桥,几根杉木劁在一起,河中间钉个梯形桩,架上去,人走在上面,吱吱哑哑响。这还不是主要的,让人咬牙的是,每到春末夏初发一次大水,桥就被大水冲走一次。东干脚的山岭不产杉木,长的都是歪脖子扭麻花的杂树。要杉木,只有两个途径,要不上街买,要不去平田大队批条子,到林场里去背。每年几次,东干脚的人不厌其烦。而这一次,连河中间的桩脚也被洪水冲走了。我父亲当时在东干脚管事,找会计商量,决定把上涧的石板——上涧的桥墩也被河水冲毁,大石板掉到河底了——抬上来,在门口架两板石桥,省得以后经常为出行苦恼。两个人做了这个决定,大家都拥护,有种一劳永逸的味道。
架新桥当天,东干脚的劳力全部出动。壮劳力到上涧的河里抬石板,其他劳力在河里捡石头,砌匠明明叔负责指挥砌桥墩。一时之间,小河里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们一些凑热闹的小孩子也不甘落入后,参与其中,负责捡小石块。抬石板的人喊着号子,吼哟吼哟,将石板从两百米开外的上涧沿着河道抬了过来。会计找来长短不同的木桩子,人分三班,一班站在新砌的桥墩上,一班人站在河坡上,将索子放下来,扎好,上面的人抬,站在河里的一班人就往桥板下面塞木桩,一点一点地,把石板升到桥面上。场面很热闹,轻点,要力点,往左点,往右点,垫块石头……各种指挥和建议的声音,一声停一声起。弄好两块石板,大人上去走几回,跺跺脚,小孩子搭着大人高兴,也在桥上跑过来跑过去,桥都很稳当。没事了,大功告成!几个壮劳力坐在夕光里,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桥,神态疲累而安静。
热闹通常是短暂的,像一阵风。架桥的事,也是一阵风。桥架好了,出行不再是问题,人们也渐渐忘了曾经的辛苦与快乐。桥架好之后的好几年时间里,桥已经淡出人们的话题。我每天都要经过那桥,但要说与桥相守,却在晚上。我是个夜猫子,有的人也叫我夜游神,或者夜游魂。叫什么,我无所谓。到了夜里,月光如水,从小窗口里悄然而入,如同情书,我就开了门,一个人走出来。当时我一个人住一座房子,也不用防贼防盗,背负双手,悄然走过禾塘,走过水田边的石板路,走到河边。在河湾子上的路上,回头即可以看到月色里的东干脚,模模糊糊的房子,安安静静的巷子,鬼斧神工的树影子,非常神秘。后山在月夜里,只是一抹黑影,树、山石、蒿草,都被月光影没了,恍恍惚惚,如同神话。向前看,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万亩良田,禾苗齐刷刷地向周围铺开,一点响声也没有,露水映着月光,晶晶莹莹一片。极目尽望,平田院子黑漆漆的,像是废弃的城堡。田亩尽头的神山下、板利园,更远一点的西山,轻如纱笼,点点黑线,若眉笔描出一般淡然。
我也没在乎这桥。即使站在这桥上,身披月光,听流水呜咽,在乎的,也只是流水的声音。水面上,银光一片,跳跳闪闪,幻灭无常。头脑里,虽有各种传说和奇遇故事,但在此时此刻,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而流水的语言,却如兵营鼓声,让我不能平静。一个人,一地月光,万亩良田,一个村庄,如果是画面,肯定充满诗情画意。然而,只有个中人才知晓,身在现实与历史纠缠中的落寞。那种无力感如水一样漫来,把不同年代的人连在一起,又打上不同的烙印加以区分。代代人命运不同,我们这一代如何平静安稳度过一生?我的心如惊起的夜鸟,在慌乱,在惨叫,然后随遇而安,相得益彰。
在东干脚的人看来,这桥是坚固的。然而,现实并非如此。九零年夏发大水,洪水冲倒了桥墩,无人在场,两块沉重的石板悄然塌下。东干脚不可一日无桥,大到出门种田、孩子读书,小到碾米,油盐酱醋,都要过了桥才能办得成。而东干脚,再也凑不齐八个壮劳力——那些年青有力的汉子,已经走过这桥,到别省别县打工去了。村里的乡贤商量来,商量去,折中后,决定架一座水泥桥,一了百了。木头模板可以去借,水泥钢筋钱谁掏?遇到了困难,迫在眉睫,东干脚众志成城的精神被唤醒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在桐木樏乡政府工作的明良伯伯听到了,不仅捐出了五十元,还表态,如果木料不够,就到他家抽楼板。没师傅,明良伯伯还自告奋勇地回来做指挥。起模,搭架,铺钢筋,浇水泥,每一个工序,明良伯伯都参与。这让东干脚人奇怪,却又觉得,东干脚的人应当如此。只要是东干脚的人,只要是为了东干脚的事,就不分里外,大家一条心。东干脚的进步,就是因为东干脚有这么一帮齐心合力的人。
石桥如一个泡影,消失了。我头脑里的石桥,也变了样子,不再是一座石桥,而是成了一颗一颗头颅。一颗一颗不同形状的头颅相连,架成了一座桥。这是心桥,无论世间事物怎么演变,它都不会变。东干脚会变,东干脚的人会变,你我的样子会变,不变的,是我们的精神,爱东干脚的那颗心永远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