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曾经深爱的男女,在阔别11年后一次相遇:从一条旧街到另一条旧街的行走,他和她仿佛看清过去、自己和人生……
他和她是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他暗恋她,曾为她写下大量情诗。她曾是在树荫下读长篇小说《飘》的临窗少女,为了爱情勇敢和他在一起,哪怕他家里贫穷,哪怕父亲和哥哥登门来闹,她也敢拿着菜刀架在脖子上,逼视两个亲人……在同居的日子,他俩有过美好时光,正如楼下两棵紫荆树,见证两人向往生命的热情和自由,即使她曾为他流产,在紫荆树下埋下血肉……然而命途多舛,为了出车祸的哥哥免于牢狱之苦,她不得不嫁给一富豪,开始改写她的人生。而他竟然沦为她的情人,扮演着一个偷情者的角色……再后来,她试图凭借她的美貌和野心,跻身更好的生活,于是铤而走险,把自己当作赌注;而他终于忍受不了偷情者的畸形角色,和她分手,即使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亲切的……
11年后,两人在街头相遇,并作着一次旧街的行走,是回忆,是怀念,也是祭奠——不论时间如何消逝抑或命运如何演变,那埋藏在心底的爱与记忆,仿佛在召唤着什么,也仿佛在印证着生活之道:对生命和爱最大的辜负,是朝着错误的路越走越远。
导读
1/
他无数次想象他和她重遇的情景。
九分钟之前,他想象有一天去探望她,她眼里闪着泪花,轻声说:你还爱我吗?他凝视着她,把所有的温柔放在她脸庞……
现在,他终于看到她,在新华北路商业街。
他惊诧于她的眼睛、睫毛、发型以及衣服几乎完美的搭配。路旁,四月中旬的紫荆树已悬下绿色果荚,零星地绽放花朵。然后再次盯着她,她依然那么苗条,披一袭波浪长发,穿一袭深蓝色碎花连衣裙,踏一双黑色短靴。那一刻,他屏住呼吸。要知道,他不止一次梦见她穿那袭深蓝色碎花连衣裙——是多年前他买给她的生日礼物。看见她时,他迟疑了,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但她很快转过身,也看到他。四目相对,彼此站定,然后露出微笑。
整整11年没有见面,他缓缓向她走去。他穿一条牛仔裤,一件长袖海魂衫,趿着一对拖鞋。
你还好吗?她上下打量着他。
还好……你呢?
她抿嘴笑笑,抬头望路旁一棵闪着绿光的紫荆树。
她突然问他:你还住在盐场衙吗?他说:嗯,一直都住在那里。她拨了拨头发,又说:那两棵紫荆树还在吗?他说:一直都在呀。她说:想去看看。
站在新华北路,可以看见鼍山巷路口,那里有她的家。你不想去鼍山巷走走?他低声说。她怔了怔,望了望鼍山巷,缓缓说:刚才去了。
她原来的家在鼍山巷。第一次去她家,他惊讶于她家的曲折,走上一条倾斜向上的路,再下九级青石阶梯,穿过一条小巷,再转一条小径,步上五级阶梯,是一间三进式的瓦屋。她家唯一的风景是窗外有一棵高大茂密的菠萝蜜树,那是邻居院子里的。她是临窗的少女,经常捧着书坐在窗台。他家和她家的距离,不过一千多米。和她分手后,偶尔散步,走走鼍山巷,隔着围墙张望那棵菠萝蜜树,或者站在她家门口——大门被铁锁锁住,瓦顶早已坍塌。
他和她并肩走着。从新华北路进入水埒街,街口四株玉兰树刚被修剪过,显得瘦兮兮的。路面干净,一条水泥路仅容得一辆小汽车通过,两旁旧房屋参差不齐。夕阳挂在天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狭长。一条旧街仿佛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明亮。她的长裙拖着繁花,她的指甲涂成暗红色。他嗅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优雅,他想起她的话。路边矗立着宣传牌匾。她的目光越过牌匾,望灰色瓦面上一簇瓦松,其中一根开着猩红的花,在风中摇曳。她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有风吹过,她的裙摆轻轻飘动。
41岁的她依然是他记忆的影子。一周前他翻出她23岁生日拍摄的照片:她站在浴盆前,穿着深蓝色碎花连衣裙,看上去纯美。那时他双眼颤动:她曾活过的生命,以及所拥有的未来,仿佛都与他有关。在他俩同居的日子里,她喜欢泡浴,浴室没有浴缸,他只能买一个很大的浴盆。每次泡浴,她会低声在他耳边说:一起泡哦。他只是笑笑,怕父亲看见。直到有一天下午,父亲出去了,他俩一起泡浴,在偌大的浴盆,他和她赤裸着坐在温热的水中,她在水里放了牛奶、玫瑰花瓣……阳光照耀充满褶皱的窗布,水波般晃动,暗影也随之震颤。水的乳白映动着她身体的乳白,他想象她是一朵云,白得几乎闪光。直到她把水泼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胸膛,他才晓得,她更像一个白日梦。
“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哦了一声,望向她。她脸侧亮着微光。
“有一次我也是穿着这条连衣裙,你在这里给我拍照……”
他和她都停了下来。那是一座民国式青砖旧屋,仿佛探近人间的幽微,譬如石柱的门框、青砖的肌理、瓦面的弧度、墙上的草木……她曾在门口,做着V形或OK的手势,那挥动的手,仿佛落满了阳光、风和暗影。那时他拿着照相机,朗声对她说:放松点,相信你是最美的。
事实上,每次路过这里,他都禁不住停下来,观照一番,俨然看到她闪光的笑脸和曼妙的身材。
2/
从水埒街转入盐场衙,走三十多步,就抵达记忆中的第三小学分校。只是第三小学分校已不存在了,建成几栋楼宇,门口挂着好多个牌匾,比如青年民兵活动站、社区康园中心、街道综合文化站、市民驿站、新时代文明实践所、居家养老服务中心……朝门口往里面望去,夕阳燃烧,光顿时涌进她和他的眼睛。尽头是一个大舞台,看上去端庄。舞台前面是一大片空地,两棵高大的凤凰树还在,灰色树干和细嫩枝叶在空中编织着虚无。恍惚间他俩是凤凰树垂下的影子。
从小学到高中,他和她是同班同学。读小学时,在课间休息或第三节活动课,他喜欢坐在教室里,隔窗看她和其他女同学一起跳绳。初高中时,他和她都是文学社社员。高中时期,他模仿女诗人席慕蓉,在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写了一堆献给她的情诗,直到毕业后她才发现他的情诗,然后两人恋爱起来。高中毕业后,她在移动通信公司当销售员,他则帮父母在下岗街卖衣服。他的父母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懂事、乖巧。事实上,她母亲刚生下她就因难产而去了。她父亲和她哥哥一起开长途货车,都反对她和他恋爱,毕竟他家穷,他父母住的房子属于盐场衙的廉租楼房。23岁时,他母亲患了脑瘤,需要一笔钱动手术。那时她把她银行存折的钱都提了出来,递给他。八千元,是她工作四年的全部积蓄。手术前他母亲握着他的手说:这么好的女孩,以后一定要对她好。那时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使她幸福。然而,他母亲手术后成了植物人,瘫在床上只会动动眼睛。然后,她搬进他家里,说要好好照顾他母亲。他和她同居的日子,她父亲和她哥哥登门来闹,她拿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逼视着两个亲人……
她在他家的时候,喜欢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四楼的阳台,纳着晚凉,他和她说些话儿,那时多么静好。她喜欢躺在他怀里,抚摩他的脸颊,从左侧到右侧,从右侧到左侧。那时他闭上眼,感觉她手掌的温柔。更多时候,望着楼下两棵刚健挺拔的紫荆树,浓密的枝叶以及一年四季不断映现的花朵……她欢喜于新冒出来的紫荆花,甚至捏着他鼻子说:什么时候又给我写情诗?
站在昔日第三小学分校的门口,他想起她曾是个追着蝴蝶的嬉闹女孩。门口没有铺水泥,而是用长条麻石铺就,阳光透过门口的钢铁栏栅,在地面形成黑白分明的光和阴影。他望向她,她刚好注视他。又一次,他和她的目光相对。刹那间,他感觉到她目光的温柔。她很快转过身,一下子发怔,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一张宣传画,那里有一句话:新时代属于每一个人。那面墙向前延伸,接着是一面长长的围墙,那是昔日粮管所的围墙。现在粮管所早已荒废,长满了芦苇和荒草,有的蒿草高过围墙。
他母亲在床上躺一年多离世了。在那一年里,他开始炒股,想凭借股市实现财富自由。父亲白天去下岗街卖衣服,他则在家照顾母亲和炒股;傍晚父亲回来照看母亲,他则晚上到下岗街卖衣服,她也会跟他一起去摆摊。有时望着给他母亲刷背抹胸的她,他觉得羞愧:他多么渴望富有起来,给她更好的生活。他不断研究关于股市的技术,却屡战屡败。
那天下午,阳光酷热,她坐在阳台竹椅上吃药,药是她独自去药店买的。后来,她用个方形盒子装了从她身体排出的那团血肉,血的味道弥漫。巷里幽静,没有行人,她用铲子在一棵紫荆树下的泥土挖坑。她脸色凝重,拿铁铲的手有点颤动。他说我来吧。她瞪了他一眼,继续挖坑。两棵紫荆树的阴影浓密,树荫之外的阳光明亮。他站在那里,整张脸一半是树荫,一半是阳光。有那么一会,阳光刺眼,他忍不住眯上眼睛。挖好深坑,把方形盒子安放里面,填完泥土,她站起来,扶着树干,把一只手伸进一个树洞,久久没抽出来。阳光透过随风晃动的枝叶,漏在她身上,几个光斑跳动,忽上忽下。
他母亲走后的第三个月,她哥哥出事了,开货车撞死一个老人,要么赔三十万,要么就坐监狱……她接受一个追求她甚久的富豪的求婚,富豪不只给她哥哥三十万,还送她父亲一套商品房。“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那个下午,收到她的手机信息,他坐在阳台上,望着两棵紫荆树发怔,后来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然后坐在阳台上,好久不吸烟的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在烟雾缭绕中,满眼是紫荆树的绿和她的脸庞。他并不恨她,只恨自己的无能——除了柔情,一个男人该有的智慧、胆魄、手段,他都没有。直到黄昏在紫荆树升起,父亲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开。望着父亲有点佝偻的背影,他羞愧起来,捡起地上零落的烟蒂,以及那包未抽完的香烟,一齐扔在阳台的垃圾桶上。他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安静下来,凝视着两棵紫荆树,那么浓的花朵,仿佛落满黄昏最后的光亮。
她结婚那天中午,他独自骑摩托车去了海边,坐在沙滩上,任由海风吹抚。秋天的海滩显得空荡荡,弥漫着死去水母和海草的气味。有那么一刻,他想跳进海水,向远处一个礁石游去。后来,他接了她打来的手机,她的声音沙哑,仿佛快要哭了……
她婚后第三天的晚上,她打他手机:你敢过来吗,他出差了。去她的家,他居然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想到被人发现。他只想见到她。在社区门口,她迎上他,然后带他进去,两个保安带着质疑的眼神扫着他。看见她那一刻,他觉得她身上有月光的味道。月亮浑圆,照得人间白亮。从社区门口到她的别墅,一条路笔直,两边种着高大茂密的树,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路面,斑驳得很。一排排房屋,在树荫中显现棱角和飞檐。房子顶部的赭红和深蓝,被月光照耀,看上去虚幻。两人走在路上,她牵着他的手,在握住她手的一刻,他的心还是蹦了一下。在一棵大树下,她停了下来,望向他。他很快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唇,两个影子几乎合二为一。那个晚上是怎么度过,他第一次踏进她的别墅,感觉房子特别大,那么多房间,几乎是个迷宫。直至踏上楼梯,他俩边吻边走上去。在她新婚的硕大的床上,他压着她,空气似乎浓烈成一团,带着股热气。那个晚上,她更换着各种姿态,不停地叫唤:说你爱我。直到他摊在床上,才看清房间豪华的装饰以及窗边一盆高大的发财树,那些叶子碧绿,看上去像塑料做成的。窗的外面是一个湖,湖水满盈盈的,闪着幽光。这一切他觉得陌生,她依偎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用右手食指在他肚脐眼周边转圈,一圈又一圈。透过高窗,他看到月亮是凹陷的,在黑蓝的夜空闪着惨白的光。那时他觉得嘴唇干渴,屏住气息,试图理解他和她的存在。然而,她的脸贴近他的脸,睁大眼睛,颤声说:说你爱我……后来他总是想,那个夜晚是一场梦,梦中的月光过于白亮,几乎接近虚空。
3/
一堵围墙刷得粉白,大抵一百米远。他和她缓慢走着。旧巷幽静,水泥路面,一小半是阳光,一大半是阴影。高出墙头的蒿草,随风颤动。
半年后,她丈夫出事了。她丈夫在一个一线城市卖学区房,涉及诈骗近亿元。“那个懦夫,居然在监狱自杀了。”那时她鼻子耸动一下,趴在他身上。那时他沉溺于她的爱和肉体,她不时开蓝色宝马载着他到处兜风。后来,她的别墅和蓝色宝马也被没收了。有一段时间,他夜里三点总会醒来,睡不着时,就站在窗边,望着影影绰绰的两棵紫荆树,如果月光明亮,能看到枝叶的轮廓,一种深夜的静谧仿佛召唤着什么。“爱是什么,你懂吗?”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多少次,他闭上眼睛,试图幻想她的存在,她裸露着身子搂着他,颤声说:说你爱我……
然而,她很快搭上一个大款,甘愿当他的小三。事实上,被欲望囚禁的不只是她,他也是。沉浸于K线和K线的波动,他渴望通过短线操作赚快钱,却依然亏损连连。无论他学了多少技术甚至每个夜晚复盘到三点,他仍然看不清股市。30岁时他头发白了一半,他仍然是穷逼一个:她想成为的那种人,他给不了。他不能救赎她,甚至他自己。无数个深夜,他独自绕着旧城区行走一圈,听他的脚步声在马路响起,不止一次回想她和他的对话:“你会鄙视我吗?”
“我没有资格鄙视你……你,不怕朝着错误的路越走越远吗?”
一年后,她给大款生了个女儿,她想用女儿捆绑大款,甚至要他离婚,和她结婚。她生了女儿后,他再也没有找她。她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删除她的QQ。那一刻,他决定远离她。他经历过困惑时刻,和她在一起,仿佛分裂成另一个人:他扮演一个偷情者的角色。偶尔,对着镜子,他看到一个懦弱的自己。更多时候,他渴望成功的蜕变……和她分手后,他决定好好照顾自己,每天读《传习录》。偶尔翻开她留下的那本书《飘》(初中时她省了一个星期的早餐钱购买的,不知读了多少遍),仿佛在读她的身体,她曾在那生活,又在那消失……
三年后,大款突然病倒,住进IC房,大款的原配试图通过法律渠道,追回大款赠送给她的房子和钱财。那时,她的女儿被检查出先天心脏病。某天晚上,在一个咖啡厅的包间,她约那个原配出来,告诉对方:她可以把房子退回。我手头只剩下五百万,你不能追讨,因为我的女儿有先天心脏病,需要靠这些钱治病。她从LV包拿出一把水果刀,放在她左臂上面的肌肤,轻轻划了一刀,血冒了出来,她冷静地望着原配,轻声说:如果你真的要追讨五百万,我告诉你,我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为了我的女儿。原配同样镇静得很,还是答应了她。
很快,就来到昔日粮管所的门口,两人站定,透过一道敞开的铁门,朝里面望去。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在吹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随风飘起。
你女儿还好吗?他盯着小女孩头上扎的两个羊角辫,轻声问。
她不在了。她也凝视着小女孩。
他转过头望着她。
她回看一眼他,冲他笑笑,又望着小女孩,说:“有一天晚上,我太累了,泡了浴缸,然后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忘了放浴缸的水,三岁的她醒来,居然走到浴缸那里,估计去玩水,然后一头栽进去……我有时会梦见女儿,她在水里一直挣扎着叫妈妈……”
有风吹过,吹得他眼角有点痒。他伸出右手,试图握住她的左手,但探出一半,又缩了回来。他蹙着眉头,想象她女儿一头栽进水里的情景,被水包围的小女孩伸展着手脚,那时空气聚拢……她扭头望了望一处旧房子,瓦顶上的烟囱正冒出白色的炊烟。然后仰望旁边不远的两幢楼宇,那是刚建好的廉租楼房,米黄色的外墙在阳光下显得白亮。
4/
很快,两人走到两棵紫荆树下。
两棵树都有四层楼那么高,灰黑色的树身挺拔向上,在两米多处才有着丫形分杈。一棵树稍微向右倾斜,有一小块裸露了树皮,能看见里面沟壑般的干巴巴的灰色树干。在那里,还有一个树洞,黑幽幽的,仿佛藏匿着人间的疼痛与秘密。另一棵树更粗壮,灰黑的树干显得更直,没有一寸爆裂之处。
他曾梦见她站在两棵紫荆树之间,一阵风突然吹来,风势很猛,树上叶子纷纷飘坠,绕着她整个身子迅速旋转,然后将她严严密密地裹了起来——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他一直猜不透。他总是想起恋爱时她的话语,比如“我不会离开你的”“好想为你生个孩子”……她认真的表情和语气,总让他感觉到温存。
他有过几次相亲,要么他看不上对方,要么对方厌弃他。每次,他习惯拿她和相亲的女子对比,当然是没有可比性。后来,也懒得相亲了。父亲也不再逼迫他。一转眼,11年过去了,他没有见到她一面。他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他和她似乎停留在过去。
关于她的消息,更多从别人嘴里得知。比如一次高中同学聚会,她没有参加。某个男同学谈起她:她现在变了,很有心计,对男人很有办法。另一个女同学则说:她现在开豪车,放高利贷,好厉害的。不论别人如何谈论她,她在他心里,始终是亲切的。很多时候,他想打通她的手机,问一声: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有好几次,按下了手机号码,最终还是取消了。后来,他用她手机号码搜索到她的微信,也没勇气添加,只记得她的签名:“生命只有一次,我该如何热烈地爱?”有时看两棵紫荆树散发的清新,落在枝叶的光,以及花朵的美,他会强烈地想她。他向往生命的热情和自由,似乎就藏匿在两棵紫荆树。
35岁生日那天,他写下一首诗《凝视》:凝望街边一树紫荆花/我试图窥见/明媚世界的奥秘/在俯仰间,我难免想到/美是生命热烈的谜语/这一刻光阴/变得繁盛/我像明净的人梦见春天——/看见就是书写/我必须有勇气凝视:/一朵紫荆花的故乡/一个未知的故乡/我还在等什么?……他又开始在笔记本写诗,只是写给自己:写诗是探索生命的幽微。跑步,看书,写诗,健身,复盘,他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一切正在越变越好,不论心态抑或技术上,他似乎懂得炒股之道,不再短线频繁进出,而学会中长线的据守,从2018年到2022年,他在中环股份获得10倍的收益,高位清仓的那个下午,他站在阳台上望着两棵紫荆树,忍不住泪流满脸。
此刻,站在两棵紫荆树之间,她闭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凝视着那棵有树洞的紫荆树,用砖石围垒的泥土里,她曾亲手埋下她和他的骨肉……她挪转身子,整个背影背向他。
他凝视着她背影,那袭深蓝色连衣裙,细碎的花朵那么密,那么多。夕阳透过浓密的树丛闪烁,炫白的光似乎召唤着什么。在枝叶和枝叶之间,更大的空隙俨然形成了蓝色的天窗。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的声音响起。
“来不及了。”她的声音低沉,“你恨我吗?”
“不恨。”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他摇了摇头,为刚才的想象而苦笑一下。
她依然站住一动不动,在两棵紫荆树重叠的阴影里。那处裸露树皮的树干,散发着泥浆的气味;枝条倾斜,一个蓝色氢气球挂在低矮的树梢处,仿佛作着最后一次颤栗。
她抬起头,仰望他四楼的家。黄色的墙早已褪色,布满斑驳的痕迹。紫荆树的枝叶触碰窗台,几朵花儿闪亮,更多阴影微微颤抖。她的背影在颤动,他感觉到。好一会儿,她伸出右手,轻轻放进那个树洞,感觉着什么。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旁边。她转过脸庞,望向他,一小颗眼泪挂在她左眼角,那么晶莹,那么轻盈,久久未滴下来。
陈世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