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边的天空斜射过来,穿过高大的行政楼,平铺在操场边的一排排树梢上。正值三月,树顶上簇拥着新生的叶,嫩嫩的应和着太阳新生的金黄。每一片叶子都被照得满亮,仿佛树们大睁着许多惊喜的眼睛,仰望蔚蓝的天空和这个新鲜的世界。它们还不够绿,带着婴儿般娇憨,也许要经过一些时日,要经过阳光反复的抚摸,颜色才会逐渐深起来,就好比人晒太阳会黑一样——人们说,这三月的太阳是桃花太阳,晒不得。
可我喜欢这三月的太阳。我家住的学校教师宿舍,是一片老旧小区,房子不高,但彼此间距很近,阳光只在这个时节才能从窗口斜斜地扫进屋来一小会儿,于我,于我那些花草,都显得格外珍贵。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夜色未来得及撤退的凉。凉的风似乎带了些色彩,柔软,清新。我从这扇窗或走廊尽头的另一扇窗,看窗外阳光流连,看树长叶、开花、落下,已经有20年有余了。窗外的一草一木,也许它们不认识我,但我对它们已经非常熟悉,每一朵花的性情,每一棵树的容貌,每一群鸟盘旋的路线。它们仿佛是我一群老友,滋养我的目光,安抚我的心情。
几只鸟忽然被天空射下来,落进树丛,隐没在树下的暗影里。但声音却是掩藏不住的,一阵阵从树丛深处冒出来,欢喜地啾啾喳喳。我听不出是什么鸟,也听不出它们欢喜的理由,但我认得那些树,一排黄果兰,几棵黄葛树,三丛丁香,去年冬天刚被剃头的榕树,形状圆润的是桂花树……
有鸟从树丛里挤出来,站在三角梅高高昂起的枝头上,不停摇头张望。火一样热情的三角梅还沉睡在冬天里没有醒来,鸟儿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弹奏,从这一只到那一只,从那一枝到这一枝,杂乱无章的音符流淌开来,清脆,响亮,尽是欢愉。某一天清晨,当你同往日一样匆匆赶往上班路上,风还是那么冷,天也还黑着,突然从身旁高大的银杏树上传来一阵密似一阵的鸟叫,才猛然醒悟,春天来了,它是从听觉开始的。
阳光在树枝上走不快,仿佛已过了好半天,它还是那样的角度,还是原来的橘黄色。大树慵懒地伸展腰姿,每一片叶都悠然醒来,对着太阳大口地呼吸,又在清风里轻轻地颤动,它们对阳光的需求不同于别的事物,那是生命的根本,生存或者长大。
有人说,记忆没有好坏,只是有选择性。我每每想起童年,出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春日的阳光,以及阳光下东一片西一片的油菜花,他们都是金灿灿的,晃花我的眼睛,我的思绪会突然缥缈起来,似乎满满当当,又好像空空荡荡。那花香,随着阳光的炽热而越发的,馥郁难敌,常常醺得我酒醉般恹恹欲睡。对阳光的深刻记忆,还常常跳跃在波光荡漾的水面上。那是一些刚刚毁过的水田,秧苗还没来得及栽下去。一夜沉淀之后,水面平静如镜,太阳在每块田里都有自己的影子,一层层地矮下去,又一层层地长上来,有多少梯田,就有多少梯收获的梦想,就有多少在辛苦中掩不住的笑意。有风的时候,太阳就在水面跳来跳去,碎成点点金子,真正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眼前这日光,那么新鲜可人,照着窗外的一草一木,也照在对面的屋顶上,屋上的瓷砖白亮亮的反光,背景是朦胧中的远山,显示着烟灰色的悠远。过不了多久,它也会照进我面前的这扇窗,在地上洒下大片大片的明亮,我常常站在那里,看影子投射,由长变短;感受时光在我背后悄无声息地流逝,享受阳光给予我的温暖,在这春寒料峭的清晨,安静地虚度片刻休闲时光。但更多的是无休无尽地忙碌,阳光只在适当的时候,短暂地照见我手中的笔以及笔下斑斓的文字,或具有不同表现力的勾差,它们伴随了我的前半生,也将陪伴往后的日子。日子里总会有阴雨,但奇怪的是,我竟对它们毫无印象。
我细数过阳光由清淡到浓厚到炽烈的过程,一年又一年,慢慢穿透我的身体,让我渐渐趋于平和,仿佛是它一次又一次在我心里沉淀,累积,成形,长成树的年轮。我每与它相遇,都会生出的莫名的喜悦,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让人觉着长久的幸福。
毛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