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于农村一个普通家庭,有两个哥哥;我母亲排行老五,内侄们都叫她五姑,村民称她阿五。母亲读书前外婆都没有给她取名字,要上学了,母亲就自作主张取名“彩凤”。“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有这样美丽的出处,是我长大后才告诉她的。
因为家里穷,母亲读完小学三年级就没有再上学,小小年纪就要和大人一样出工赚工分。她去参加了大八江河水库的“大会战”,担泥筑堤坝修水库。从塘坪镇白石圩走路到大八江河水库,一来一回路途遥远,且母亲没有鞋子穿,那种伤痛和疲乏我无法想象。母亲的三寸金莲就这样变成了马皇后的大脚板,弥足珍贵的坚韧与吃苦耐劳,从此也如小草般深深扎根在母亲的身上。
岁月若白驹过隙,我哇哇坠入人间。我出生在家里,村里的接生婆用火烧一烧剪刀,再用开水烫一烫,就开始让母亲憋气、出力。俗语说:“行船跑马三分命,生仔夫娘无一成。”我是个难产儿,脑袋太大,出不来。母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接生婆将我硬拽了出来。幸亏母女平安,母亲带着微笑疲惫地入睡,醒过来就给我取了个小名:阿小。
母亲坐完月子就开始劳作。那年刚好农村分单干,父亲在鞋厂干活,农忙时没能回来帮忙。母亲牵着借来的牛,干起男人犁地耙田的活。偶尔是奶奶带我,大部分时间母亲把我带到田间地头,一边忙田里的活,一边照顾我。无论插秧还是割稻谷,母亲都不怕辛苦。唯一让母亲怕到骨头发颤的是蚂蟥。有一次,蚂蟥钻进她的脚趾缝,吓得母亲一面大喊一面跳,惊慌失措的模样惹得满田垌的村民哈哈大笑。母亲硬着头皮把脚伸进一个沤肥的水氹,让肥料的盐分腌得蚂蟥脱落。为防蚂蟥再次黏上,母亲用薄膜绑住整条腿,穿上“高桶鞋”。母亲以为万无一失,怎料蚂蟥还是穿越层层防护,吃得饱胀,母亲见腿上淌着血,脸色煞白。村民赶紧帮母亲取走蚂蟥,后来还与母亲换了一丘干爽无水的田劳作。母亲自是感激不尽。淳朴善良的人们总会在母亲困难之时出手帮助,因此母亲也会毫不惜力地为别人挑起150斤的重担。
我无忧无虑地长大了,像年画里那个胖乎乎的孩子,手臂像莲藕,肉嘟嘟的。母亲会抱着我在村里溜达,村民就会逗我说:“阿小不小哇!长大了是吃笔头的。”母亲笑开了花。
母亲是果敢豪爽的先行者。我三岁那年,母亲鼓励父亲自己创业,既可以在家做皮鞋,又可以不误农业生产。就这样过了四年,我家的小作坊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搬到了镇上。勤劳善良的母亲与街坊邻里相处得很好,对待鞋厂的工人就像亲人一样。
母亲总会跟我讲对门兰姨家三位哥哥的故事,大哥哥大学毕业在银行上班,二哥哥刚刚考上了中山医科大学,三哥哥正在读高中。他们勤奋学习,是吃笔头的人(文化人)。那时的我见到三位哥哥会很仰慕,痴心妄想着成为兰姨的女儿,被三位优秀的哥哥宠爱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母亲还说兰姨收养了隔壁工厂的一个小女工,幸运的小姑娘从此不用再吃没文化的苦了,因为兰姨对她视若己出,让她读书。为了供四个孩子读大学,兰姨把自家的私宅卖了,住进了供销社宿舍,就在我家的对面。我至今都没能忘记,二哥哥读大学前,和他的一个考上中国人民大学的同学一起来我家的鞋厂买皮鞋。两个读书人和我母亲谈笑风生。我母亲看着他们,眼里闪着光,只按成本价把皮鞋卖给他们,还不忘把我拉过去。两位哥哥对我说了很多鼓励的话,他们认为我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人,并且说我长得多么清秀,下巴尖尖,小眼睛很聚光。读大学的种子就在那一刻,在我心的土壤里,发芽了。
那时我家的厂子位于圩场,一些神婆、风水先生、占卦半仙,每到赶集日就从四里八乡汇聚在我家门前。据说,母亲也曾经偷偷找了一个人给我们姐弟俩看相,我和弟弟在一楼车间玩得不亦乐乎,对母亲的行为毫不知情。
勤奋的我上了初中,出落得亭亭玉立还品学兼优,学校在阅报栏专版宣传我的事迹——拾金不昧。全校师生都认识了那个颜值和智商超高兼且家里有钱的我。中考填报志愿时,母亲坚决要我报读阳江师范学校。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我要读高中考大学的梦就此灰飞烟灭了吗?兰姨供四个孩子读大学,难道母亲就不能供我读大学?况且我家还开大工厂,早就从圩场上租的民房乔迁到父亲买地皮新盖的自建厂房里了。我与母亲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我用千言万语都说不服我的母亲,只能“泣涕零如雨”。我的大姑也来劝我:“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家五个小孩读完初中都打工去了!”大姑的小女儿在读初一的时候住在我家,和我一起上学,她是初二那年辍学的,无论她怎么哀求,家境殷实的大姑硬是不许她读书。我的母亲含泪说:“我不会像你大姑那样的,可是读师范包分配,毕业就能当老师,多好啊!”我不得不妥协了,读中师,总比没书读好太多。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厂里发生重大变故。父亲因为生意失败,已欠了一屁股债,我们上学的费用还是母亲向舅舅们借的。我和弟弟如母亲所愿,都当上了人民教师。我问母亲:“当年那个看相佬讲了啥?”“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孩子读书。姐弟俩读书能力强,是个吃笔头的人。”母亲笑着说。我觉得这个看相佬和张颂文老师笔下的《在心里点灯的人》一样,“在乡亲们的心中,盲佬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冥冥中的启示,暗夜里的微光,万能的安慰剂。”感谢母亲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依然坚定读书才有出路的信念,将两个孩子托举出来。
我觉得是我偷走了母亲的青春。早几年,当我外派到万里之外去支教,我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我的母亲。母亲不负所托,陪伴我的孩子勇闯青春期的考验,还我一个健康上进的少年郎。每次想起我就会泪千行,怎一个谢字了得?
眨眼间,母亲青丝变白发。春风若有怜花意,许我母亲再少年?
冯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