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总是落落停停,停停又落落,像心底里念着的旧事,想起了又渐渐忘记,忘记了又不经意间想起,大约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吧,还是经不住流年磨砺?
进入夏天,万物生长,姹紫嫣红,有些诗意,亦有些薄凉。夏雨斜斜地划在黛青的瓦上,袅袅炊烟轻薄得透明;饭香浅浅飘进巷子,远远的雨雾里,不知谁家的姆妈在唤伢回家。
记得外婆家的隔壁与我们家共一个后院,我坐在通往院子的小门边,透过凉凉的雨丝,就可以看到冬梅姐姐在二楼的窗户边梳头,一双麻花辫子编好了又拆,拆了又编。院子里唯一的梅花树已经爬上她家一楼的房顶。
她让她哥哥捉住我,放在高高的方凳子上不能动弹,拿着烧得通红的火钳子给我烫卷毛,满屋子焦臭味。给我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圆脸洋娃娃觉得好洋气。小姨为此与冬梅姐姐吵了一架。小姨只比冬梅姐姐大三岁。
记得小姨遇到下雨,转了几道车的她,一样会昂着漂亮的脸蛋,不可一世、高贵冷傲地藐视一切,高跟鞋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青石板的路,从巷口的雨雾深处,走到我跟前,接过外婆让我送去的伞,弯下曼妙细腰亲我一口,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家。堂屋里,热腾腾的饭菜已端到桌上。
小姨的美,常常被照相馆放在橱窗里,一直笼罩着整条街。
还记得五舅穿着喇叭裤,顶着卷卷毛,拎着录音机,从雨中跑回,外婆少不得要责怪几句。然后五舅就将我举高高,问:“你这个天大的舅舅蛮清爽蛮玩味吧?”他是最小舅舅,总是想当我比天大的舅舅,他当年也是那一片最酷的帅哥。
屋檐的雨滴落在门前石阶上,久而久之就砸出了一排小石洞,我趴在方凳子上拿着笔乱画。外婆坐在我旁边,剁着菱角往我嘴里喂,高高门槛外,雨砸在积水上,砸起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泡,又一个个像烟花般碎了。
外婆不喜欢下雨,她说小姨下班时车不好挤、路不好走,她说堂屋的瓦渗水也该修修了,灶边的蜂窝煤潮了难烧。她说买菜的小贩不能走街串巷,买不到白兰花别在你衣领上。可我特别喜欢下雨,可以靠在不再忙碌的外婆身上,听她讲旧事。我可以穿着凉鞋在门口蹚水玩,可以拿着油布伞转出一圈一圈的雨花,用烟盒子折的纸船被雨打得飘摇伶仃、歪歪斜斜,最后沉到水底,烟盒子里的锡纸折出酒杯却能接好多好多的雨。等五舅下班回来,雨水也流光了。
巷子里的风吹过,屋檐下,灯笼殷红的穗子在细若游丝的微雨中,微微轻荡,浸了细雨的凉意,映在白墙木门,像极了一幅江南水墨画。雨珠滑落在脸上,风扬过发际,小巷深处,有我念着的旧日子。
现在,外婆和五舅都不在好多年了,冬梅姐姐也不知嫁到了谁家。那条小巷,在文字里很近,在记忆里很远。许多旧事在时光里淡忘,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独对外婆、五舅、老房子的思念却清晰起来,好似从沉沉的梦里,渐渐走近。
等雨停吧,找个时间去看你,我那始终优雅高贵模样的小姨。虽然我们已经回不去旧日的时光,回不去旧时的小巷。毕竟,我们还可以聊天聊地聊过去。
石红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