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听到《禅院钟声》:“禅院萧萧叹孤影,仿似杜宇哀声泣血夜半鸣,隐居涧绝岭,菩提伴我苦敲经……”就会被这低沉抑郁的唱词,节奏清晰的梵声、钟声、木鱼声带入荒寺里那更阑人静的凄婉意境中;每当我看到“三载游人重访柳,万花绕砌不妨禅。”的佳联时,便会追忆清代嘉道年间本邑著名缁流果亨的往事。“妙曲知僧侣,佳联忆果亨”,自然也会想起果亨方丈在古螺洲鼍龙山下的故里董村。
带着对果亨故里的热望,我迈步行走在古韵悠长的董村。董村始建于南宋年间,明至清末属海陵乡寿文都二图白石堡,今为闸坡镇石塘村委会所辖。宋元时期原有一水自北面经董村向南入海,余氏落籍后在明清两朝的多次筑塞围堰而成今貌。相传史上村有董、康、杨等姓氏居住,但今人不清楚他们迁往了何处,唯剩康屋园、杨屋古井及董村等名称以溯究其渊。海陵八堡民歌有唱:“高花开到上园春,董村迳仔姓余人。”新中国成立后,董村与上园、新寨等自然村合并,现有余、冯、曾、黎等姓氏村民居住,户籍人口达2200多人,余氏占绝大多数。其中,余氏始祖朝恩公为躲避战乱,据传于明代嘉靖年间由开平三埠迁此;黎氏在民国时候随其母从白蒲村到此生活;冯氏、曾氏在20世纪50年代前后分别由附近的狗坑村(现已消失)和白石村来此落户。与之相邻的是在古越语中有“小山脊”之意的迳仔村,为清末董村余氏衍出的世居村落。还有下牛栏冲村,亦由董村余氏百荣兄弟在清光绪年间开建,闻有草氏改姓余氏,今村后的山坳里尚存草氏祖居遗迹。
对于余氏族人落籍董村,坊间还有此一说:余氏原在儒村蛇山(孖仔岭)北麓一带安家,明代中叶因躲避海贼而外逃了一段时日,回迁故土时已有梁氏族人居住了,他们于是移至有少量残垣断壁且无人居住的董村寄居,此后以渔盐耕稼经世。如清《阳江县志》载:“明隆庆五年(辛未)闽寇林道乾、朱良宝、郑大汉等相继劫掠。北津、海陵一带焚毁殆尽。”
“借居士蒲团坐禅,对幽人松麈谈玄”。今既已到果亨方丈的故里,理应坐下聆听请教。据《海陵岛余氏族谱》记载介绍:果亨和尚,俗名余福,董村余氏第十一世孙,约生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圆寂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谱谓其聪明好学,喜吟诗作画,尤绘兰花闻名。曾因饥寒时有偷窃薯蔬的嫌疑,后来村人失物皆有赖其所为。余福百般无奈之下辞别了娇妻及女儿,来到大垌山祝发出家,继而成为阳西净业寺、肇庆鼎湖山庆云寺等名剎住持,谓清时一代名僧。如民国《阳江县志》载:“少慕宗风,乃祝发于阳西大垌山净业寺,雅好吟咏,尤善画兰。笔意疏岩,自置南因子,时人重之……吴川林召棠与之契,辄造访信宿始去。主持净业寺宗门凡数十年,后为鼎湖方丈论者,谓百年来缁流以果亨为最著名”。
“三载游人重访柳;万花绕砌不妨禅。”这一脍炙人口名楹是净业寺的镇山之宝,相传由果亨住持与吴川的林召棠共撰。林召棠于清代道光三年(1823年)考取癸未科状元归来,顺道造访了故交果亨和尚。巧遇果亨正在寺前莲塘边上植柳,林召棠脱口吟出了:三载游人重访柳。果亨知道后恐其调侃佛门弟子,推敲一下随即回应了:万花绕砌不妨禅。这位状元及第听后即席将此佳联挥毫绢上,并嘱挚友存藏于古刹。令人惋惜是此墨宝在“文革”期间因古寺拆毁而不知所踪!
据传早年尚未出家时,余福过着“莳花弄草,修篱烹茶,一阕清词雅韵,浅抒须臾人生”的生活,而后期的光景可在“自别陵山入垌山,枕藤高卧古松间。几番俗虑随流水,事不营心梦亦闲。”一绝句里,略知其学经修禅的人生态度了。那笔触虽然不及温八叉、柳三变的幽微细腻,但他“几番俗虑随流水”的洒脱淡然,却似层峦迭嶂中时常回响的悠远钟声。我想,假以时日,当垌山的梵音晚课一景成为一帧美图,那钟声回荡于山谷且催人深省之时,皈依佛祖的沙门必然知道昔日在这里曾有个吟诗谈经的果亨住持。
在村人余老的热诚帮助下,我们走过几座夹杂着民国时期风格的民宅,在古村深巷找到了果亨方丈的故居旧址。虽是仲春二月的傍晚,但这里斜晖仍是暖融浅红。“兰亭已矣,梓泽丘墟”,早已失修的果亨方丈故居,犹如历尽沧桑后的老人——自果亨出家后,原本简陋的渔村民居,几经更迭改建,原貌基本不再了。即便有民国期间的重建,这土房也因近一世纪的风雨侵蚀而半壁将倾,不免让人发出怨恨西风卷尽豪华的叹息;当看到那“紫气东来”的门额及那面“夀字窗花”还在坚守时,也让人充满了遐想,好像都在指向西北“垌山万佛”的净业禅寺,冀望故主能再回老宅作一翻谈经论道的说教。
旁边的乡间私塾——德修书房,也是喧闹不再,唯剩秃墙四面!原想在古村一路前行图美景,无奈却是荒芜庭院映凄凉!虽然稚童的平仄吟哦已成为过去,但那段坊间相传的轶事,却是发人深思:有位年龄和个子较大的顽徒,不服从儒师的教导训杖,师徒二人先是相互攻讦,后便摆弄了拳脚。他俩那狼狈不堪的模样虽是惹得了众笑,但这种笑料发生在课堂上确实不可取。如果把孔圣先贤的“教义”学成了对阵的“拳谱”,儒师的树人方式亦应该诘呵检讨,门生这样的尊师重教真可谓是“大不敬”啊。
“水月通禅意,山云寄野情”。方丈故里是座青山隐隐的古渔村,那皓月、翠竹、潺溪……诗情画意尽收眼底。村中古庙那副“大德巍峨昭万古,王威显赫镇三乡”的藏头对联,向世人诠释了庙的名称及庇护范围。袅袅香烟的大王庙传建于明代,新近重修于1996年春。旁边那口老井有数棵榕树的百年守护如注甘泉。其既可倒映蓝天白云,又能伸手可瓢。“喝水不忘挖井人”,当笔者要进一步了解井面那“开居千载业,民国复初修,开泉饮水润,众户各均滋”的印记时,村民感慨万端地讲述了乡人余乐英的故事。民国后期余乐英辞官归乡,1948年出资将村溪一眼小井凿大挖深,让乡亲再无饮水之忧。自此,古井每天早晨既是村妇洗涤衣物之所,也是村民畅谈农事的主阵地。20世纪中后期的夏秋时节,古井的傍晚又成了村里男人和小孩子们淋浴的“公共澡堂”。
村后那座古色古香的余氏宗祠在2009年重修。宗祠三间两进,始建于清代中叶,1920年由鼍龙山咀之北迁至现址。前门有“曲江衍派陵岛开基,漠海分支董村启族”的石刻对联,每年正月十六日和八月十六日举行春秋两祭。一度成为村人学堂的宗祠,那祖图中“下邳郡门绵燕翼,天台支派远流芳”及“百代见羹墙孝思不匮,千秋光俎豆明德惟馨”偶句,则是其溯源和礼教的最好见证。宗祠四周的古树很多,其后山那些“藤蔓缠绵枝碧色”的老树,因余氏祖辈流传了神秘故事,故而成为雀鸟早晚叽喳的天堂。据了解,在那个“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时代里,小山的古林遭毁,海陵公社礼堂不少梁桁及村人“炼钢小高炉”里的不少木炭都出自这里。最让人心痛的是:1972年前后,村人为了制作新建董村小学师生桌椅,砍伐了大王庙边上那棵树干直径已达3米左右,土称为楸柳树的数百年老树。
“小舟胜养马,大罟当耕田”,如果用此画面来描绘董村明清时期的渔耕民俗,或是最恰当不过了。素来以渔盐为业的村民,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鼎盛时期还组建过一支渔业生产队呢。过去每年中秋节前后,村民会把大汛时捕获的鱼虾放在村前巷后晾晒风干。那“深秋又是腊鱼飘香时”的实况说辞,曾经在古村持续了数百载。史属“双恩盐场”塘选厫一部的董村,据《阳江县志》载:“建国前灵谷、董村、新盐等村办有盐场,生产海盐……”那生产颗粒粗大,色白质优,产量较高的老盐池,在1960年前后改为农田,现又成了海岛特产“珍珠马蹄”的种植基地。
董村的农田大多数是盐碱地,且受台风等自然灾害影响较大,故农作物的产出较少。番薯是村人“一日三餐”的主粮,那“石谷过两春,番薯八月粮”民歌唱词便是最好的写照。禅曰:人生一过客,何必苦纠缠!村中曾经发生过多次严重饥荒,饥寒交迫的村民,偶有为活命而偷薯盗芋者,理应可谅。但这里却发生了一起偷窃斗谷自尽的惨剧。清光绪十六年,村里大户人家的广养公一儿媳,偷窃别人的斗谷充饥,后觉得羞愧难当而自绝于世。此事被其娘家误解,于是有了吃禾虫(吃人命)乃至破产的悲苦一幕,正如歌谣中似杜鹃哀泣般向世人诉说着种种:“起紧青烟事一单,轿个轿扛行个行,那晏来逋五六十,那晚煮逋米担三。担三米,未来齐,门口石条脚踏低……”
常言道:行船跑马三分命。有着崇仰大海虔诚情结的村民,最为信奉保其平安的妈祖、晏公等海神。据村人回忆,他们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在村前冲口小渔港修建了南海神庙,1966年冬又因建设响水坑的万头猪场缺乏砖瓦,拆除了古庙。据说神庙是赤帝托梦村人余谦侯发起筹集资金,由堪舆师余月桥督办修建的。落成后的神庙前后两进,面积约200平方米,蔚为壮观。“南海神庙”的匾额及“離宫布德三山照,南极情波万水潮”的对联由监生余谦侯撰写。当时神庙香火甚旺,渔民信众络绎不绝,甚至还有“民国”三十三年多名村人遇险而因为菩萨保佑才报平安的传说。如今看到古庙唯剩三两断砖时,看到浓郁乡土气息的习俗已渐无声息,使我不由得生出了一缕伤感。
“禅意法乘俱莫问,且谈旧事更依依。”当我们放下手中的事务,籍着空闲来果亨方丈故里,看看渔村的巨变,曾经停满渔船的冲口小渔港,煮盐的“盐灶墩”(土墩)及海边的沙坵浦坟(浦濒),建成了高楼林立的恒大滨海度假新城;走走其村左前方形如仰卧待产的孕妇山,感受董村子息旺盛……或静处放钓,或飨农耕韵味,或闲聊旧事,也许会在这里找到真我,甚至顿悟禅机!我每每回访家山一草一木时,在一次次抚摸厚重历史轮廓的瞬间,便会有许许多多的感慨,总想让岁月长河不湮没这尚可追溯的乡土印记。海陵董村的往昔是一支粗犷而动听的歌,无时无刻不在游子脑海的深处吟唱;果亨方丈故里更是一幅温情的山水图画,无论走到哪里,永远蕴藏着游子心中难忘的记念!
曾宪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