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如歌，让我想起了袁隆平先生。
1985年，湖南文物考古工作者在洪江市安江镇的岔头乡岩里村，发现了一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经过1991年、2004年、2005年的3次发掘，出土了许多造型奇特的白陶器、釜、罐、钵等，以及中国最古老的凤凰图案，它被认为是国内规模最大年代最早的祭祀文化遗址。就在这个后来被命名为“高庙文化”的遗址中，2017年考古工作者又发现了炭化稻谷粒，距今7400年，这是沅水中游史前稻作文化的证据。
与高庙遗址隔江相望，有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安江农校，最早这个地方是湘西著名的寺庙胜觉寺，这个地方也被称为“杂交水稻发源地”。从沅水的流向看，高庙遗址在下游的西岸，安江农校在上游的东岸，两地相距两公里多一点。从1953年毕业分配到安江农校，到1971年调到湖南省农科院，袁隆平在这里工作过18年，而他真正将家从安江迁往长沙是1990年，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在这里生活了37年。开始研究杂交水稻，找到水稻中的“天然雄性不育株”，培育出中国第一代雄性不育材料种子，发表首篇杂交水稻研究论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成立中国第一个杂交水稻研究小组……袁隆平人生中的许多里程碑都刻在安江。
安江虽然只是沅水边的一个小镇，东西长不过4公里，南北宽不过7公里，至今户籍人口也才八万人，却堪称沅水中游的神奇之地。沅水一路翻山越岭，到洪江后穿过雪峰山，安江小镇就位于沅水的河谷盆地之上。以沅水为轴，安江镇的东西两侧都是雪峰山，东部依靠着雪峰山的主脉，西部则是雪峰山的支脉凉山。1945年4月到6月间，作为雪峰山之战的指挥中枢，这个小小的峡谷盆地聚集了国民革命军第四方面军司令部、中美联合作战司令部、七十四军军部、一百军司令部、七十三军留守处、新六军军部、军政部十九野战医院以及大量后勤保障单位。为了抗战的胜利，成千上万的抗日将士将鲜血洒在了这里。当然，安江最神奇的不是远古先民的祭祀文化，也不是它曾经产生过稻作文明，而是它独特的河谷气候。据说许多物种在这里都会产生变异。有人统计，在30年内，安江的水稻、柑橘、棉花、鸡鸭等动植物变异出的优良品种达168个，在安江进行育种研究获得重大育种成果31项。这些变异或与变异有关的奇迹都发生在一个小镇世界，无疑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袁隆平的论文就写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之上。在以安江农校为中心的雪峰山下，到处都是他的足迹。黄茅园镇金中村有他的制种基地；龙潭镇的茅湾村有他的杂交水稻种植推广基地；龙潭镇的横板桥有他的“吨粮田”，这个村也是最早从杂交水稻技术受益的村；为了寻找野生稻，他攀爬过山背花瑶梯田。山背花瑶梯田层层叠叠，从海拔300米的丘陵一直上升到1400米的高山，他一级一级地爬，一级一级地找。他能讲出一个山村与另一个山村方言的区别。他知道山背的花瑶汉子会种田，他鼓励养猪专业户不但要把猪养好，还要做到生态环保，把猪粪做成生态肥料……2021年5月，山背的瑶族群众获知袁隆平去世，特地在梯田上举行了一场特别的祭奠仪式。5月的雪峰山上，有的梯田里站着绿色的秧苗，有的梯田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花瑶汉子把钢管插入泥水，在钢管上搁上一块块木板，就这样搭起一个平台。淅沥的细雨中，不断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或举着雨伞、穿着雨衣，从山下沿羊肠小道向山顶攀爬上来祭奠袁隆平院士。祭奠平台的周围，层层叠叠的泥水，在青山的衬托下，泛出一层一层的亮光。这场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梯田上举行的缅怀仪式，把沅水流域农民对稻作文明的崇敬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在澧水流域，人们对稻作文明的崇敬则是用独特的对话方式来表达，即，同一片蓝天下，超级稻攻关基地与远古稻田的对话，水稻杂交技术人员与远古先民关于稻谷种植的对话。2017年9月，在湖南澧县举办了一场“中国城头山世界稻作文明论坛”，论坛的主席是“杂交水稻之父”、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参加此次论坛的不仅有来自农业、农学、考古学、文化遗产保护等领域的专家学者，还有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官员。他们齐聚澧阳平原，共同探讨稻作文明起源，稻作文明的进程与稻作产业的前沿问题。论坛期间还举办了袁隆平院士千亩超级稻攻关示范基地展示以及首届常德“米食节”等活动。
袁隆平院士对澧县这块稻作文明历史悠久的土地并不陌生。1938年8月，武汉会战打响，8岁的袁隆平随家人从汉口来到澧县避难，在一个道观改造的小学即弘毅小学里读书。此前，他在汉口扶轮小学上学。扶轮小学是为京汉铁路职工子弟开办的一所小学，校址就在今天武汉江岸区扶轮路与韦桑东路之间，在后来的旧城改造中，扶轮小学所在的片区已经变成了沿江商务区。1939年袁隆平院士离开了澧县，但他一定没有料到，差不多80年后，他会再次回到澧县，上一次是读书求学，这一次是为了水稻高产的梦想。2016年底，袁隆平院士决定在澧县城头山建一个千亩超级稻攻关示范基地，他要在稻作文明的源头，开展现代农业科技示范，这是一场现代种植与远古原始栽培的对话。
今天，游客去参观城头山考古遗址，需要从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大门出发，乘坐一段电瓶车后再下车步行，就在步行的途中，游客定会看见路两边大片的稻田，单凭那些稻田间的水泥小径、沟渠以及布满稻田的各种管道，就能察觉这不是普通农民管理的稻田。是的，这就是城头山古城遗址外的超级稻示范基地。
2022年7月，骄阳似火。我穿过挂着沉甸甸稻穗的水田，越过护城河，走进城头山考古遗址时，发现不远处，那古老的稻田被封闭在一幢巨大的建筑里，似乎向游客倾诉着久远的稻花香。
（李鲁平 作者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