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母亲节,我想去看看妈妈,电话联系后,得知她在外婆家。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只是想最终确认下来。自三年前外婆患上老年痴呆后,妈妈大多数时间就在那伺候。其实,妈妈还有两个哥哥,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但这老哥俩都异口同声地以身体不适和不方便为由,将尽孝之事推得一干二净。
我来到外婆家,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妈妈正单膝跪地,像对待一个幼儿一样,轻言细语地哄着给外婆喂饭。
“赔钱货,赔钱货。”外婆虽吐词不清,但我还是从那流着涎水的嘴里,听清叫了三十几年的三个字。
“又犯糊涂了。”妈妈的声音很严厉,外婆显然害怕了,急忙停止了咒骂。
妈妈歉意地朝我笑笑,继而很幸福地回忆道:“我小时候,你外婆也是这样无微不至地对待我。”
妈妈幼小时,外婆对她好不好,我无从考究。但妈妈成人后,特别是她的个人问题上,外婆绝对太过强势固执,以致闹到差点脱离母女关系。妈妈最终还是违背了外婆的意愿,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爱情。这样的结果,让外婆非常懊丧,对我横刀夺爱的爸爸更是冷眼相待。闷葫芦的爸爸是头倔驴,他可不受这窝囊气,之后连外婆家的年夜饭都不露面。
我出生时,守候在产房外的爸爸,一听是个女孩,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一丝不快。没办法,他家三代单传,又正是计划生育抓得正紧时。同样失望的还有外婆,就蔑视地脱口而出:“赔钱货。”妈妈当时就发怒了,怼道:“反正又不是宋家的人,你激动个什么?”
爸爸虽有脾气,但始终改不了磨磨蹭蹭的慢性子,他没有别人那样的远大理想,被外婆一激怒后,奋发图强谋求出人头地,从而当上一名让厂长书记都敬畏几分的技术骨干。
在别人看来,爸爸人不错。但妈妈始终认为爸爸不够温柔。她说了一段往事。那年深秋,俩人正在公园散步,天空突然刮风变凉了,爸爸看到妈妈一个冷战,连忙脱下秋装递了过去,命令道:“穿上。”看见爸爸的上身只剩下一件T恤,妈妈有些于心不忍。他于是提高嗓门道:“烦不烦啊,穿上不就完了?”
显然,这样性格的爸爸,注定是一生都发不了大财的,这就给了外婆数落妈妈留下了口实。“你看人家盛才,听人说,他现在已是身家千万了,当初……”这不知是外婆第几次这样表述了,她还是习惯亲热地叫这个之前中意的假想女婿的昵称。
“听说他又要当新郎了。”妈妈冷不丁地打断外婆的话,故作惊讶地问道:“妈,他这是第几次啊?”
外婆白了妈妈一眼,诡辩道:“你要是跟了盛才,他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你觉得,狗改得了吃屎?”妈妈的这一比喻,在我听来有些粗俗,她平时可不这样,就算发脾气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
这个话题明显已经没趣了。外婆理亏,没有反驳。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是外公去世不久后患上的,那个在她嘴里一无是处的男人,死后却让她良心发现地想起了他种种无可替代的优点。
想起这些,我不禁为妈妈惋惜。
“妈,母亲节快乐。”我掏出准备好的六百元红包递给妈妈。妈妈推脱再三才勉强收下,顺手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这时,外婆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吐词不清地叫道:“母亲……节,快乐。”接着将沙发枕头下的一叠钱洒了一地。“妈,别闹。”妈妈眼一瞪,外婆就安静了。
外婆那时就怕妈妈。
我将地上的百元大钞一张张捡起,一共10张,不满地对妈妈说道:“现在给她钱有什么用?”
妈妈敷衍地笑笑,说:“今天不是母亲节吗?”
外婆是几天前去世的,办完丧事后,妈妈回到整洁而简陋的家里时,我安慰地说了一声:“妈,您终于解脱了。”一脸憔悴的妈妈闻言,竟然一把抱住我,痛彻心扉地说:“妈妈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
马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