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的该写写我的外婆了。一想起她,就会将我的记忆拉回到那些遥远的时光。那些日子就像天上的云,只能巴巴地望着,你想伸手去牵扯,它立刻从你身边溜走,一切变得虚无。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外婆,她拿着一个竹制的小笸箩,笸箩里放着几个苹果,她递给我一个说:“这是苹果,可好吃了!”我怯生生地不敢伸手去拿。她看了看我,将苹果塞到我手里:“快吃。”我红着脸,看着旁边的母亲,在得到母亲的认可后,转过身,在一旁开始细细碎碎地吃起来。“她吃东西像只猫,怪不得不长个子!”外婆对母亲说。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苹果,脆生生的,甜,香。
我只是没想到,后来会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跟着外婆。我上小学时,离学校非常远,几十里的山路对我来说很长。家里条件不好,在我上完二年级后,父母便将我送到外婆家。
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我总是在一边惶恐不安。外婆对我极好,但在别人眼里,总有世俗的眼光看待:“外孙外孙,越养越生!”仿佛我是一条带不熟的狗。
每天早上一早,外婆起床,我就得起床,洗漱完毕,早读。用外婆的话说,你在家读过了,上课就轻松,在学校他们玩时,你也可以玩。现在在我看来这不算是心计,算方法。
晚上,她的拐杖是魔棍。街上有家录像厅,每天晚上十点半散场。那也是我休息时间。不管我作业多还是少,哪怕我七点完成作业了,看书也要看到录像散场。稍有瞌睡,拐杖往桌角一敲,眼皮就跑走了。很多时候,我恨不得将她的拐杖当柴给烧了。
那时候,最渴望晚上早点睡,早上晚点起。我从未想过她的苦心,也从未试图了解她的想法。她把我看得死死的,我的一举一动,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二
我读六年级时,出天花,高烧不止。一开始以为是重感冒,在镇上医院一直打针吃药也不见好。一周后,腹泻。一宿泻下来,奄奄一息。母亲从山里赶到镇上时,我便血了。一位退休的老医生来外婆家约外婆打字牌,看到只剩一口气的我,撩开我的衣服,看了一下,说:“她出天花,这是杠花麻,又拉痢疾,快点去找谢科元!”
谢科元是镇上的另一位医生,开了一家小诊所,在当地医术相当高明。外婆将我抱到诊所时,谢科元正在吃饭。他急急放下筷子,一看:“还有得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药,没过一会儿,竟然不拉了。
接下来的几天,谢科元每天来外婆家给我打针。
他们说,我是死神不收的人。可是,我分明看到外婆在半夜里唉声叹气的样子和偷偷抹眼泪的场景。时间就在这样那样的刻度里走远了,头也不回。
三
外婆曾经给我讲很多她的故事。那时,我还是真的小,零零碎碎记得一些。最精彩的也许我忘了,不然,我会给她写更多。她常说她和我的外公,几十年,脸都没红过,的确如此。我从未见她和我外公高声说过话。
她给我说得最多的是我的另一个舅舅。那个舅舅最聪明,最贴心,长得最好看。五六岁时,那个舅舅发烧病了。当时外公外出当“走货郎”,她一个女人家在屋里,天天在田间地头干活,家里还有一大堆小娃娃。那天日头非常大,她带着发着烧的舅舅去挖地,舅舅坐在地头,等她收工时舅舅已经没有呼吸了。外婆说这事时虽然非常平静,那时我小,但也能感觉到她的难过,不然,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和我说起。所以,每次她与我说这件事时,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到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出天花那次,她悄悄抹泪。
四
外婆住的院子里,有对外县的小夫妻,他们做糖果卖。我记得烧饼特别好吃,又酥又脆。外婆颇有生意头脑,每天提个桶,装些烧饼,放学时间到学校门口去卖。一个烧饼卖一角钱,可以赚4分钱。通常我放学回得早,她让我帮着卖。我怕羞,不干。她说:“不偷不抢的,你怕什么?凭劳动赚钱有什么怕丑的?”
我怕那根晚上陪我的拐杖,不干也得干。在同学异样的眼光下,“烧饼,烧饼,两毛一个,买一个送一个……”收工特别快!提着空桶回家,她非常诧异,以为我送给同学吃了。当我掏出卖烧饼的那叠零票子,她喊外公:“老头子,老头子,明天买坨白豆腐回来给崽吃!”我喜欢吃白豆腐,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自那后,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橘子甘蔗冰棒……当然,赚的钱,没我啥事,除非学校要交什么费用了,才给我,顺便给个三五毛让我买点自己喜欢的小东西。她常说的一句话:“口袋无粮,面上无光。”
五
若干年后,我终于理解平凡日子背后的艰辛与不易,也理解“面上无光”的不堪。只是,时光已经不能倒回了。不然,院子里那棵芭蕉树下,纳凉的人,还会听到我的歌声。
是的,那些年,我小,太小离开父母,在外婆的院子里,从怯怯懦懦到横冲直撞,那两丛茂盛的芭蕉树是知道的。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院子里唯一的录音机放的歌,竟然是广西彩调《送干妹》。说来真是难以置信,我听了几遍后竟然上下两集全部能唱。夏日里的夜晚,纳晾的大人们各拿一张木凳板,手摇一把蒲扇,便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八卦。在外婆的拐杖边,我一边写作业,一边哼哼“干妈屋里有对鹅!”“对鹅门前站,留到把家看……”“吔嘿,你写作业又不用心,我让你看,让你看!……”外婆的拐杖敲得桌子角哐哐哐地响。
“奶奶哎,莫打,莫打,唱得好,唱得好!让你家崽崽给我们唱一段,唱完给两块钱!”说话的是手工联社的会计。他从芭蕉树下走过来,对外婆说。
“崽崽,唱不唱?两块钱!”嗬嗬,那得卖好多个烧饼才挣得回的好事,当然唱!我心里这样想。
“不唱!”外婆一口回绝。
“三块。”
“走开,我崽崽要读书。”外婆冷着脸。
“奶奶,五块,五块,让崽崽休息一会儿,唱一段。”他又说。
“星期六晚上,让崽崽给大家唱,不要钱!”外婆说:“呶,你可以乘凉去了!”
六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我离开家乡很久很久的2006年。那时我谈恋爱,带着孩子她爸回到久别的家乡。
外婆已经非常老了!母亲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糊里糊涂不认识人。当我踏进门,喊她:“外婆,外婆——”她眼泪掉了下来:“崽崽,崽崽,我的崽哎……”
母亲,在一边眼泪汩汩地哭成了泪人儿。